林建成
1997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好的高中,自觉不是读书的料,学习也不大积极,高一上学期没读完就辍学了。我还自我安慰,纵使读好书,考上个中专,也未必有好的出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我看来不是绝对的,母亲后来也很赞同。父亲接我回家,他背着我的行李在前边走。心酸和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样儿来。
待业的那段时间我哪儿都没去,宅在家里,画画写字,做些家务,也是哪儿也不想去。父母看到一个大小伙子天天在家会觉得这是不误正业吧,不想让他们为难上火我就想自寻出路。那时,本地八零后初中毕业大体有几个行业可选:理发、汽车修理、厨师、家电维修、电脑打字员、驾驶员、装修等,要么就去工地当力工。想当学徒没有举荐人,师傅、老板是不会收留的,我只能自己一家家地问。我知道,即便当了学徒也没有工资。
早饭之后从家出发,自东向西沿着公交线路一家家地问。从新富一路走一路问,几乎问遍了所有开门做买卖的用不用人、招不招学徒工,一直走到山下的“二〇四勘探队”站点,也没找到收留我当学徒的地方,无奈又走了回来,这一去一回就黑天了。我身无分文,午饭也没吃,到家了父母问我如何,我只能低头。隔了两天,母亲给我舅打电话,我表哥帮我介绍去当一个修车学徒工。
我那时十八岁,之前从未出过远门,甚至都没在外过过夜。母亲给我五十元钱路费,我就上路了。一到佳木斯就遇到了波折,五十元钱的路费几乎花光了,里面有二十三元的车票钱。在佳木斯站前遇到了两个地痞,光着膀子刺龙画虎,手里拿着几本杂志叼着烟寻找着目标,追着让我看花边新闻、明星轶事,以看娱乐杂志之名讹走了我二十元钱。可是目的地却是去往桦川县方向公路边上的一个修理厂,我花七元钱吃完午饭,就不够到那儿了,最后的几里路是靠我的走路专长走到的。见到表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简单地吃了个馒头,就和几个陌生人睡大铺了。第二天见了老板,开始了我的学徒生活。
学徒就是干杂活儿,哪儿需要你就去哪儿给各位师傅打下手。每天起早贪黑,浑身上下都是洗不净油污,一身的机油味,没钱买烟讨好大师傅就得帮大师傅洗衣服,没个眼力见都会受排挤。有一次师傅让用锯铁的锯子做个支架配件,不懂得怎么使用钢锯力道,锯条突然断了,即将完成的配件扎进了左手背食指与中指之间,抽出手看见外翻的肉,还有露出的手筋,血一下子就淹没了大半个手背。自己用右手捏住流血的伤口,师傅拽着我跑到附近的卫生所,简单缝了几针敷点云南白药,第二天还得继续干力所能及的活儿。知道当学徒的苦,慢慢体会到父母的不容易,我也更加努力了。
平日里没钱给师傅和老学徒工买烟联络感情,晚上八点多下班了,就去附近加油站抓蝲蝲蛄(蝼蛄,东北也叫“地喇蛄”)。蝲蝲蛄也是趋光昆虫,在高一点的大射灯底下守株待兔,一只只飞累了掉下来的蝲蝲蛄随手即得,塞进带来的空塑料瓶里,捡够满满两瓶后赶紧往回跑,倒进空盆中加入水和盐清洗干净,接下来的就等岁数大一点的师傅烹饪了。他们做好后让我吃,我是真没敢吃,大伙看着我,笑笑我胆小。为了挽回颜面,我鼓起勇气拿起来一个尝试了一口,哎呀!还真香、比肉都香,把整只都扔进了嘴里,再想去拿着吃,盘子里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秋天我是快乐的。
初冬,修配厂搬家换地方了,新的职工宿舍实际是一排废弃平房,没有供暖四处透风,烧炕的活儿就派给了我,白天干活儿,临黑天找空给师徒工友们烧炕。抓不到蝲蝲蛄了,咱就好好把炕烧热乎的,尤其是师傅们睡的那间。喷漆的陆师傅看我勤快,下班后他喷漆就带着我,想让我多学点东西,咱也欢喜愿意,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一段儿时间。
有一天风很大,午饭过后,师傅让我给他做个铁垫片,我从来没做过,常规操作是找到相应厚度的铁片,用专用剪刀剪出外形,再使用电钻角磨机抠出中空形状。我问了年龄较大的师兄,他让我用风焊枪制作垫片,这样更简单快捷。我找到了厚度匹配的一个机油桶,他帮我点着焊枪,我刚接了过来,就听“嘭”的一声,我身体向后仰倒,一阵风吹过只觉脸上皮肤发紧,马上就觉得很痒,戴着工作手套的手不自觉地蹭向痒的地方,睁眼一看手套上是脸上烧焦的皮肤。完了,这下完了!
身边的师兄赶紧去叫师傅和老板,老板开车拉着我赶到医院,一路的胡思乱想也没感觉疼痛,听见老板的安慰和问话,嘴里一个劲地回答没事没事。进了医院,门诊大夫给我处理伤口才觉出那个疼啊,咬着牙坚持着处理完创面,打了破伤风针,开了涂抹的药膏,没住院我就直接回修配厂宿舍了。老板安慰了几句就走了,宿舍就剩我一个人了,这个时候想照镜子看看脸烧啥样,拿起镜子的一刻我哭了,眼泪往下淌流到伤口上如同撒盐一样,赶紧强忍着眼泪。整个脸都被烧了,右侧最严重,胡子眉毛眼睫毛都没有了,前半部头发也都烧焦了,黄色烧焦的发根和后面的头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像没烤干净的羊头,脸上皮肤渗出的油先是透明带着血,后来慢慢凝固。凝固了怕风,风一吹又像刚刚烧伤了一样紧绷奇痒,随着脸部肌肉抽动伤口一次次裂开。
睡觉不敢侧身只能平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突然又疼醒了,昏昏沉沉重复着痛苦着,本来就昏暗的宿舍,眼睛也睁不开了,这段儿时间我被彻底禁锢了。临近春节,脸上换了几次新皮肤,用手摸一下总是感觉手冰凉,新长出来的皮肤薄得怕碰,老板给了我三百块钱寥寥几句让我回家。
一进家门母亲看见我的脸问我怎么了?眉毛还没完全长出来,走的时候“三七分”的发型现在是“板寸”了,脸上刚长出来的皮肤是粉白色的,和耳后脖子差距明显,我和走的时候判若两人。听我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母亲哭了。
我再没回过那个修配厂,就这样,我第一段学徒生活结束了。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又是临近春节时,回忆那段儿年少往事,已不觉得还有多苦。后来又辗转当过多种学徒,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养家糊口的专长,借助自小热爱美术白手起家开办了中大美术社,组建了家庭,过上有车有房的幸福生活。回头想想,所有经历都是财富;所有付出都算值得。
我虽如愿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但有时还会偷偷地想——若是老天再给我一次选机会,那么我会选择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