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著名诗人张二棍全新诗集《搬山寄》日前出版。诗集收录诗人四年来新作百余首,以及诗人写诗以来精华之作数十首。分为三卷,卷一是“见自我”之诗,收录名作《六言》《在乡下,神是朴素的》《搬山寄》等短诗,每一首都直抵人心;卷二是“见众生”之诗,诗人由“我”出发,抵达世界,书写尘世悲壮,人间百态,全面体现着诗人的怜悯和胸怀;卷三由18首长诗组成,写山川风物,写负重前行的人,写诗人的梦想与现实羁绊。
今刊发作者为此书撰写的创作谈,以飨读者。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等,曾获多种文学奖。现就职于某地质队。
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
张二棍
那些年,我行迹于荒村野店之间,出没在山林峡谷之中,看到了太多愚昧和荒诞的事,也见证了无数人间的暖意与良善。可这一切,身边却没有人可以倾诉。这无人倾听的一幕幕、一桩桩在心头堆积着,幻化着,最后在我快要30岁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每一天的耳闻目睹,经过头脑澄滤,再落在纸上,就是所谓的诗吧。我想用一行行文字去流露、记录、抒发那生活中的过往,我想让这柔弱的生命在空茫的人世间留下划痕,我想让千山万水之外的人知道我曾光临过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于是,我的写作开始了。
一个人在他快要三十岁,已经参加工作很多年的时候才徐徐展开自己的写作,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所幸,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有了不妄自菲薄的勇气,也有了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气量。也许,恰恰相反,我还残存着一个农村孩子的自卑,我还无法释怀遭遇过的嘲笑与羞辱,我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吹自擂,我仍有太多恶劣的品行与低俗的爱好。我在现实中没法拯救这个泥淖中的自我,只好用文字与现世的自己决裂,去安放自己的理想,去成全这个梦幻泡影般的魂灵。而我的写作,自此发轫。也许无关灵感吧,只是冲动。
尘世间,那么多喜剧如同天使,那么多悲剧宛如恶魔,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千差万别的人、物、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纠缠着萦绕着,而我像一座巨大的舞台般,独自表演独自欣赏,独自喝彩又独自黯然离场。我越来越害怕这繁复的冷清,这喧嚣的孤独。我希望,有人能够和我分担这脑海里的一切。于是,我在适当的时候,逐一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不敢独享的,用诗歌的方式讲出来。也许,很多时候,我的诗歌是一场更糟糕的表演,一次更违心的撒谎,一把更血腥的匕首,一条更荆棘丛生的野径。可我还是想用心,再用心一点,把自己的诗歌缔造成一杯更醇厚的甜酒,一只更婉转的云雀,一把更称手的拐杖,一座更芬芳的花园。我想用自己诗歌之中所谓的爱与悲悯,来化解人间的戾气、愤怒、怨怼、仇恨……我把一次次伏案,当做一次次穿梭与远游。在或漫长或短暂的写作里,我时而穿街走巷,时而翻山越岭。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货郎、樵夫、杀手,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条恶汉、奸臣、罪人……
所有的经历,所有经历中微妙的差别,正在修改着我们的一生,也修正着我们一生的写作。我的文字,注定有一天会遭遇别人的遗忘甚至唾弃。写作,也许从来就是一件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事。可如果我不去试着挡车,不去试着撼树,我的消逝将是一件更加微不足道的事。我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恍若虚无,我不想让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被自己日复一日的庸常慢慢抹杀。我借用诗歌,来述说自己经历过和目睹过的众生世相,我借用诗歌,把自己固定成白纸黑字,来抵御这日渐逼近的衰老。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甚至我们不会知道某时某刻,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却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
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许多人被理想支撑着又被欲望吞噬着,我知道许多人的向往与恐惧,我知道许多人汗珠滴落下来的重和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轻,我知道恶习与美德。我知道,那么多人也有割袍断义,也有千里走单骑,他们也有各自的长恨歌、出塞曲……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境况和际遇,不也一样过着这样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写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存在的现世,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所以,我愿意用一首首诗歌,去复述和呈现这一切。我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文字,去伪存真,让每一粒文字都携带着我的体温与心跳,给自己,一点温暖、一点告慰、一点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