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金林
年夜饭吃饺子,在乡下是最看重的一顿饭,无论是穷还是富,都要吃顿饺子。子女不论外出打工,还是到外地经商,都要千里迢迢往家赶,图得就是一家团团圆圆吃上年三十晚上的那顿饺子。
鲁家是五世同堂,自然更看重年夜这顿饺子。女人们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切菜的、剁肉的,和面的,锅碗瓢盆叮当响,热得忙成一团。手里忙着活计,嘴里随意聊着,把几十年积淀的趣闻逸事都翻腾出来絮叨,呢喃情话,吴依软语,就像涨潮的河水滔滔不绝。
在这样的时刻,九十八岁的老奶奶也微微颤颤地赶过来凑热闹,大概被这情景感染,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乐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老眼眯成了一条缝,激动的泪花不断地从眼角流淌出来,奶奶凑到桌前也要帮着包饺子。大儿媳忙拦着她,笑盈盈地说“这么多人包饺子,还用得着您插手。”
奶奶瞟了一眼大儿媳,嗔怪地说:“我知道自己笨手笨脚的碍事,不包饺子,只做俺的事。”
老人家要做啥事,一家人猜不透,盯着看她,只等揭开谜底。只见老人从衣柜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打开布包从里边拿出一枚道光年间的铜板。那铜板圆圆的,中间有个方方正正的孔,从颜色上看有点暗红,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古董。老人拿在手里吹掉上面的浮尘,又扯过一条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铜币在她手里变得锃亮。她这才对她的儿媳、孙媳、还有一群小姑子,说:“快把这枚铜板包到饺子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谁吃到它谁有福,有说不尽的福,可灵验啦。”
大孙女逗着说:“既然是这样,咱们就多包几个铜板,让家人都得福。”
老奶奶白了一眼大孙女:“你想得可倒美,包多了就不灵了。年夜算定的福,只能有一人独享。”
正当这时,八岁的重孙蹦蹦跳跳地闯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红灯笼,一头扑到老奶奶的怀里。老奶奶顿时满脸堆笑,眉眼里全是笑,浑浊的目光倏地化作一汪明晃晃的春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脸红红的,就像电视上的颜色调过头。她把重孙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一松手,重孙就会飞出似的。老人吻了吻重孙的额头,这才说:“我的重孙子,我的乖孙子,咱家的烟火全靠你继承,你可得争气,不能当官,也得做大款。”
重孙扬起小手,又握起拳头,很有底气地说:“祖奶奶你就放心吧,火炬传到我手里,我指定让它越烧越旺。”
“好啊,好啊,全家的福全指望着你了。”老人的脸上又掠过一阵惊喜,就像寒冬的冰面掠过的春风。老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颤颤地说:“这是祖奶奶送给你的红包,祝你走红运。”接着又说:“快提着灯笼到院里放鞭炮,新一年开始了,红运到咱家啦。”
包好的团圆饺子,就像欲飞的燕子,又像畅游的银鱼,带着一家人的期盼和渴望,鱼贯入锅,沸沸扬扬,呈现出一派火红热闹的景象。
饺子端上桌,一家人团团围坐,你让我推,大口吃着那香喷喷的饺子。唯独老奶奶把一双筷子持在手里,拨拉着盘子里的饺子,却不把一个饺子送到嘴里,一家人感到疑惑,情不自禁地问老奶奶:“你不吃,光拨拉,这是为啥呀。”
老奶奶轻笑了一声:“我不为啥,生怕饺子砣了,破了,冲走了运气。”说着,她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盘子,仍旧不停手地翻动着盆子里的饺子。直到看到一个花瓷碗里的饺子,她才急忙翻了一下,不眨眼地又看了看,这才把那个盘子推到重孙跟前,接着甜甜地说:“大孙子快吃,别让他们抢了你的红运!”
重孙子朝那个鼓鼓的饺子,猛咬了一口,像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吐出来一看,竟然是那枚闪闪发光的铜钱;老奶奶大笑着说:“还是我重孙子运气好。”一桌人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落定后,老奶奶把那枚铜板持在手里,高声说道:“这枚铜板不偏不歪正好落在重孙碗里,看来这孩子红福临头啊!”老奶奶说到这里,又高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很响,很脆,直冲屋顶,在上面打滚,满桌子的子子孙孙也跟着大笑起来。老奶奶没等笑声落地,又提高了嗓门,对着重孙一字一板地朗声说道:“我这辈子不信神,不信佛,但信命运。只希望你不忘祖宗,不忘咱家,更不忘国家。家国情怀才是你的立脚之本,红运之星啊……”听了这话,一家人先是沉思,后又是大笑,整个年午夜洋溢起欢声笑语。这顿饺子吃得好快乐呀。
一家人有点纳闷,一家人十几口子团团围坐在桌前,为啥饺子就单单落在重孙的碗里?别人不解,大儿媳知道内情,祖奶奶早就作了手脚,在那个饺子上做了记号,偷偷掐了一个褶,这事别人没察觉,却被眼尖的大儿媳发现。只是没捅破这层纸,大儿媳知道,老奶奶从不相信这些,但也寄托着她的殷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