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夫
饭粒
打小,只进过扫盲班的母亲就教我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扒饭太快,一些米饭从嘴角溜到桌面上,白花花的。
母亲又背诵那首她唯一会背的古诗,一粒一粒捡起来,一粒不剩吃下去。
母亲说,糟蹋大米,雷会劈的。
母亲不在场时,我偷偷撒了几粒米饭,等待一声巨雷。
雷声远远没有出现。
如今,母亲老态龙钟的母亲,依然家教很严。
我故意掉几粒米饭哄母亲生气。
母亲背着古诗,捡起米粒,一粒不剩吃下去。当着我的儿子和孙子的面,严厉地教训我。
看着母亲严厉的样子,我笑了。
笑着笑着,我哭了。
跪
皮卡车的后厢“哐当”打开。
通往屠宰场的路沉闷地打开了。
几张熟悉而木讷的面孔,一条棕绳,几根竹根引导它走向不归之路。
它顺从地认命,悠悠摇着掉光毛的尾巴,像每天天不亮走向农田,像每天天黑了走进牛舍。它的坦然让前来看热闹的村人顿觉无趣和失望。
一个牧童躲在泡桐下抹泪。前蹄已踏上踏板。发动机扯起了粗大的嗓子。
它却收回了双蹄,转过大山一样的身子,向着村庄“咚”地跪下。
大地微微颤抖。
它不是在乞求生。
那个以袖揩泪的牧童,心被跪痛了,一直在痛,久治不愈地痛,长大后他成了诗人,在诗里痛。
牛皮鼓
你是从不发出声响的。
土地板结,你默默承受。
牛车沉重,你默默前行。
穰草枯味,你默默吞咽。
皮鞭抽打在你身上,你负载重轮,默默忍受。
而此时,我每捶打你一次,你就吼一次。
捶一次,你就吼一次。
不停地捶打,你就不停地吼叫。
我抚摸鼓面,看到了一道道血痕。
你在鼓声中复活,你在鼓声中申诉和控诉。
哦,死后多年,你的灵魂仍在不住地喊痛……
撒欢
半大的牛犊,在乡野上撒欢。
每一朵花儿都为它开,花上的每一只蝴蝶都在为它翩跹
每一棵树都是为它栽,树上的每一声鸟鸣都在为它唱歌。
它追逐自己怎么也追不上怎么也甩不掉的影子,快乐无穷。
犁田的人累了,抽袋烟喝口水。
它的母亲从水田上埂,半身泥半身水。牛犊撒娇地跑过去,吮着乳汁。
犁田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比照牛犊的体型,打磨一只鼻钩。
而这个物件,正是它先辈的一根骨头。
它浑然不知。
她俩或许同一天成为母亲
它挺着中秋月有一样浑圆的大肚子,在七月的太阳下,在翻着浪花的水田里,吃力地行走。它的双角,手臂一样张开。像要为了将要出生的小宝宝搭个秋千架。
我的婶子,她挺着同样浑圆的大肚子,扶着犁,赤脚跟在它的后面。
两个孕妇,一前一后。
催促她俩的,是不饶人的节气。
婶子可有可无地甩着鞭子。它紧走几步,婶子便喘不上气,它便放慢步子,等等未来的母亲。浑浊的水面下,是坚硬的稻茬,一季早稻刚分娩,一季晚稻等待着床。
拐弯时,婶子牵一下牛绳,牛回头,两个温柔的目光交织、交流……
她俩在互相祝贺,或许同一天成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