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伍
童年时,小兴安岭的冬日,总是从母亲在灶间熬糖稀开始的。
母亲从井里打水,水冰得扎手。把秋储的甜菜拿出来放进水里,手埋进去,反复搓洗那些紫皮疙瘩。水花溅湿了她的棉裤腿,那十根红肿的指头在清水里,像十根冻僵的胡萝卜。
洗好的甜菜得切成细丝。母亲的刀法是利落的,起落之间,“笃笃笃”的声响又急又稳,像腊月里的爆竹。我坐在灶坑前的小凳上,一边往里添柴火,一边瞄着她的侧影。灶膛里的火苗一蹿一蹿,映得她的脸一亮一暗的。那菜刀在她手里,听话得像自个儿的手指,刷刷几下,案板上便堆起一座紫盈盈的“小山”。
熬糖稀,是个磨人性子的活儿。甜菜丝下了锅,加了水,母亲便像钉在了灶台前。水汽慢慢蒸腾,糊满了窗玻璃,她的轮廓也在雾气里柔和起来。空气里混着甜菜的青气、柴火的烟火气,烘得人眼皮发沉。我伏在炕桌上写字,一抬头,总能望见她那个微微前倾的背脊,稳稳的,像山一样。
等到甜菜熬得稀烂,便到了最费劲的环节——过滤。母亲把滚烫的糊糊兜进一块白纱布,四角一揪,用力拧紧。她的胳膊因使劲而绷得紧紧的,鼻尖都冒了汗。我凑过去,瞧那金红色的汁液先从纱布缝里渗出几滴,随即汇成一股细流,落进盆里。
“妈,我帮你。”我伸手去抓纱布的一角。
“小心,烫着!”她嘴上拦着,却还是让出一角给我。我们四只手一起攥住那热乎乎的布包,温热的浆汁从指头缝里溢出来,黏黏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小大人,能帮母亲扛一点生活的分量了。
滤清的汁液重回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熬。“得熬到能‘挂旗’才算成。”她喃喃着,话音里拖着疲惫,也裹着欣慰。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沙沙地扑在窗纸上。可灶房里却暖和得让人懒洋洋的,柴火哔剥,糖稀在锅里咕嘟着,散出越来越醇厚的甜香,腻得人头发晕。
熬到火候时,母亲会取根筷子,飞快地蘸一下,在嘴边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唇边。我赶紧就着热腾腾的黏豆包咬一口,那霸道的甜混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焦苦,瞬间在嘴里漾开,一路甜透了心底。
“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她总这么说,手跟着就抚上我的头顶。那手心,有糖稀的黏,有劳作的糙,可在我心里,那是世上最软和的手。
糖稀是金贵东西,平日总被母亲仔细收在坛子里,只有蒸豆包的时候,才肯舀出一小碟,让我们蘸着解馋。那亮晶晶的糖浆裹着暗红的豆沙,甜得发亮。我总舍不得大口吃,只用舌尖一点点地抿,想让那甜味在嘴里停得久些,再久些。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咳嗽发烧,烧得糊涂,瘫在炕上水米不进。母亲守了我整宿,天快亮时,我才睁眼,见她端着一碗水走来,碗底有半勺糖稀正缓缓化开,像一朵琥珀色的云。
“喝口糖水,顺顺气。”她声音哑哑的,托起我的背。
那水温温的,甜得清淡,却恰到好处地润泽了我干得发疼的嗓子。母亲的手托在我背后,糙糙的,却稳当极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碗糖水,比什么都来得香甜。
糖稀的甜,是很有层次的。初入口时,是那种不容分说的浓甜,但过后,却会泛起一丝植物根茎的清香,在舌尖盘桓不去。这多像母亲给予的爱,当年只觉得是寻常日子里的必然,如今隔着岁月回望,才品出那甜早已浸透了往昔的每一寸光阴。如今,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她带走了许多,却把这熬成的甜,完完整整地,烙在了我的味蕾上,我的生命里。
窗外又飘雪了。我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小碗新熬的糖稀。热气氤氲中,我仿佛又看见母亲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慢点吃,别噎着。”那声音轻得像雪,却沉沉地落在我心尖最软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