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宁
乌拉盖小镇上空无一人。
风沿着开阔的大道,畅通无阻地往返了无数次,却连一辆车也没有遇到。终于,风觉得有些寂寞,在月光下放慢了脚步,贴着收割过后略显荒凉的大地,缓缓向前。抬头,见夜空中洒满了星星,一颗一颗,犹如璀璨的珠宝。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也是宇宙中一颗明亮的星星,我和摄影师额博先生此刻正在星星上“散步”。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古老的月光中弥漫了哀愁。我的老朋友们陆续离开了我,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看,头顶上最亮的那颗就是其中一个爱吃喝玩乐糟蹋自己的老家伙;为了替老朋友们多看一眼大漠风光,多拍一些草原风情,我戒了烟酒,每天饭后出门散步,还时刻带着速效救心丸。额博先生幽默地说。
我想起两年前与额博先生告别时,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回到呼和浩特,一定去落凤街上拜访他,看看他拍摄的上个世纪的老照片,收藏的全国各地的珍稀字画,还要买他一架退了休的单反相机。但我很多次经过昭乌达路,只是朝着安静的落凤街看上一眼,便将它飞快地忘记。权倾一时的慈禧太后,在此处度过了三年的少女时光,落凤街因此而得名。在高楼大厦建起以前,老旧的宅院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离开人世前,我要写写那些逝去的老街坊,给年轻人讲讲落凤街上发生的故事。额博先生深情地说。
此刻,乌拉盖草原上皎洁的月光帮我擦亮了记忆。我想起落凤街的指示牌旁边,有一家商铺,橱窗上常年贴着挥泪大甩卖的广告,皱皱巴巴的红纸上几个黑色的大字,看得人心惊,但店主到底没有关门大吉,年复一年地含泪甩卖下去。在高架桥尚未建起的时候,昭乌达路上常常有大风吹来,将稠密的人群吹得稀疏而又萧条。远远地,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从北垣东街绥远城墙的方向传来。将视线再向前推进几千米,便是北朝民歌《敕勒歌》中绵延1200公里的阴山。许多个清冷的黎明,我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途经落凤街,抬头看到横亘南北的大道的尽头,阴山上耀眼的白色,仿佛圣洁的哈达,想起就是在这样一个晨光熹微的雪天,我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绿皮火车结满冰花的窗户,看到这座人烟稀少的城市。犹如一条大河细长的支流,落凤街离开繁华的昭乌达路,流进曲折的小巷。两边居民楼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盘根错节的藤蔓,也落满了三四十年的尘埃。沿着林林总总的商铺走过去,人会有种错觉,待在这条不长不短的落凤街上,足可以将漫长的一生度过。额博先生就住在落凤街某座陈旧的居民楼里,以简朴的一日三餐,走过了70年风风雨雨。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安心,仿佛对面空空荡荡的椅子上,额博先生早已在那里坐了许多个时辰,我只需吃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便可以转身离去。
对于我必将拜访的热烈承诺,和额博先生曾经盛情的邀请,我们谁也没有提及。仿佛上次挥手告别,不过数日,我们便在乌拉盖草原上重逢,而此刻悬挂在上空的月亮,也还是过去在乌兰浩特曾经看过的那一轮。
年轻时我四海为家,即便结婚也没能阻止我远行的步伐。每年多半时间,我都在荒漠戈壁和草原上度过,家成了陌生的旅馆。妻子因此说我不适合有家,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匹孤傲的野狼。是到了50岁,妻子看我以败家的速度,将一生收藏散尽,这才生下一个女儿,继承我并不丰厚的家产。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财富没有太多的用处,我那穷困潦倒接近疯癫失常的母亲是这样告诫我的,我的命运多舛、与家人很少相聚的父亲是这样警醒我的,我的戎马征战、行走荒野的摄影生涯,也是这样启示我的。额博先生在一无所有却散发永恒光芒的月亮下,这样向我概括他的一生。
此刻,月亮高悬在夜空,乌拉盖草原上一片寂静,仿佛我和额博先生的一生,正和千千万万躺下的草捆一起,悄然融入苍茫无边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