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洋
铁锅炖这个概念深入南北方民众的思想,大概是近几年的事。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我那见多识广的爸妈,在他们几秒钟的仔细回忆中表示,并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火的。我妈笃定地告诉我:“这不就是你小时候,我给你用大铁锅炖的菜么!”
据我爸说我家的平房,只有60平方米。但我从后门跑到前门得一小会儿呢,难道是因为我人小腿短吗。我有理由怀疑他家的60平方米和我的60平方米不一样。他家的60平方米可以有两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还可以有一个偏厦,一个包围了整个房子的L型巨大菜园。而我现在的60平方米,入住前需要先去掉9平方米的公摊面积。
我要是忘带钥匙了,就找个木棍直接把门捅开。双开的银色铁皮门却只有左边能打开,右侧和它隔壁的偏厦长到了一起,也不知他俩谁先搭上了谁。开门后是一个长方形门斗,里面放了一辆银色的飞鸽自行车,那是我爸给上初中的我买的。我天天骑着它挺胸抬头地去上学,别人颜色深沉的车架,和我姥穿了一辈子的衬衣那样暗淡。我每天都轻踩着脚蹬子,生怕踩坏了,被雨浇了,又或者晒坏了,甚至梦里都是车子丢了的哭泣声。再往前一点,有一个与外墙齐腰的煤堆,好像落日余晖下的活火山,那是我们一家冬天取暖的主要途径。东北人一般采取物理防冻,通过燃烧煤炭取暖的同时还能做饭,比如用铁锅炖点啥。
整个灶台的上部分是一口黑色的圆形大铁锅,直径大概有一臂长。下部分是用三面红砖墙合围起来的空槽子,大铁锅被众多红砖捧在手心,可以整日享受着柴火燃烧后带来的灼热感和自豪感。面对人的一侧,嵌上了一个两块砖高的小黑铁门,或许它本来不是黑色的,这是为了防止火苗儿窜出来做出的牺牲。这块突兀的黑也可以用来调节色调,为砖红下一层级的深红色修炼铺好了一条路。整个灶台的宽度要大于锅的直径,多余的空间还能盛放备料或者已经炖好的食物。
当我认真学习了一上午,早上那碗大米饭消耗的差不多了,余下的能量也仅仅能够支撑着我跑回家。一路上,我真的无暇欣赏雪挂松枝的俏皮,也没空和桦树的眼睛对视,齐膝深的雪也从好朋友变成了回家的阻碍。一进家门,发现我妈坐在灶台前,脸被火光染得黄扑扑的,只是为了给我炖上一锅排骨炖豆角,这大概够我快乐两天加吹牛两天了。
炖菜前,我妈一定会先去市场买上一斤鲜排骨、二斤鲜脊骨,再来一斤左右的油豆角。冬天的油豆角简直贵得离谱,一个蔬菜卖出了无限接近肉的价格,令人心疼。可是不放豆角,这道菜又失去了灵魂,只能忍痛购买。
她出门前就会把粉条洗净泡好,买完东西回家依次清理豆角和肉。我妈说了,做饭的最高境界就是合理利用时间。一顿饭的几个菜能在前后十分钟之内相继出锅,吃的菜都是热的,这才叫有水平。
烧干锅内的水渍,加入凉油,待油温一上来,放上花椒、大料、大蒜爆锅,深黄色的豆油向一切敞开了怀抱,调料们给豆油眨眼间换了个人生。放入焯过的排骨在锅内煸炒,肉同香料混合的过程变的焦黄,并散发出了诱人的味道。即便没有卖肉摊头顶上悬挂的红色灯光,鲜肉们在油温里一样兴奋地红了脸。炒好了肉捞出,再放入一点点油简单翻炒一下豆角,待豆角表皮微微变深,就代表了高温热油已经锁住了豆角的水分,还增添了妈妈牌的炖菜味道。这时把肉放回锅内,倒入半盆清水,十三香、香叶、鸡精、老抽少许,足矣。
十五分钟后把泡好的粉条加入锅里,盖上锅盖,就可以去等着奇迹出现了。
最后一次打开锅盖,风先把食物的香气吹给了眼睛,暗淡的豆角在锅里紧贴着排骨和脊骨,几者在统一的焦黄色调中发出各自的光芒,猪肉们进化出了深红与黄棕的完全体,一层粉条在最上方掩盖着这一巨大的转变。锅内全是活跃的气泡,它们庆祝着,这次完美的集体亮相。
随后,我妈则会从灶台对面的电磁炉前转身,让我把炒好的豆芽肉丝端上桌,摆好碗筷。她负责把铁锅里的这些小家伙们带上饭桌。她弓着腰,黑亮的头发被头顶上的节能灯染白了,干巴巴的手被蒸汽熏得通红。啥都不能阻碍她一铲一铲地把食物送进左手边的铁盆里,绝不浪费一块。
她和我爸就在这低矮的灶台前交替蹲坐在小凳子上,他们的背越来越矮,我则越长越高。后来我们搬家了。我先走出了这个房子,把记忆留给了它,没有回头。我妈和我爸也走了,他们不敢回头。房子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离去,站在那沉默。
我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再多看它一眼,这样梦里的它会更加壮实、黝黑,这样我的父母也更加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