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飞
孩童时,我住在乡下。院子西墙处有一排矮房,是祖父的拴马场,傍晚我从校舍放学或田间玩耍回来,常能一眼瞅见祖父与父亲一老一少在院子里铡草,祖父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擩塞草束,父亲赳赳地叉着双腿,一压一揭,再压再揭,一把把草料便齐唰唰排在地上。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串进我的鼻孔和肠胃里。祖父看到我,笑着哼唱:“小小读书郎,肚内有文章,牛吃田中草,马吃路边秧。”这时我便真切感到饥饿,感到稚子心中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被唤醒,“白龙马,蹄朝西”的传唱里,藏着走向大千世界的通关密码。
院子的东南角落里,栽有一颗老榆树。父母为人宽厚,乡邻舍亲从田间地头忙碌一天回来,路过,喜欢弯进来,在树下坐一会儿,像是要陪一陪榆钱和野花。鸟儿在旷地上飞飞停停,自由自在踱步。高高的老榆树下,农人似在吟唱,又像在聊天:“榆钱儿,圆又圆,多像一串大铜钱。”“娃娃往后走出这山村,挣大钱去咧。”我便想象长大后像这鸟儿一样振翅高飞,将膀尖的力气都用尽,到老了,再坐回在这树下,看别人浅吟阔论,自己身心平和,像这树一样微笑着,一言不发。树也有自己的智慧,到了冬天,懂得把叶子抖落干净,以防积雪压断它的枝干,我觉得它善良又聪明。
出院子是打谷场,孩子们最爱集中在这里玩耍。捉迷藏、丢沙包、滚铁环……“跳皮筋,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细汗滴落在土地上,眼眸里满是专注和真诚的光彩。直到如今,我也说不清这些数字之间的逻辑关系,可每听到一次这样的哼唱,都令我感到再年少一回。每一字、每一句,自有一种简单的文字游戏之趣、原始的童真至善之美,纯真与律动,直抵内心。
夜深了,月亮爬上来。我的心底便响起:“小月亮,像风铃,今晚的月亮多美丽。”妈妈吟唱着“月亮走,我也走”,哄着我睡。我疯玩了一个黄昏,肚子又在咕咕叫,接妈妈的话:“月亮走,我也走,我把月亮咬一口。”我不抬眼看,能分明感受到妈妈笑了。她便又哼“五月的晚风多清凉,太阳太阳出来吧。”“星光闪,星光亮,夜夜想起妈妈的话。”我听着听着,月亮、太阳、星星、云朵、彩虹、棉花、肥皂泡泡轮番在脑海开始打起转来,一点点变得含糊和朦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往往就是这样,起初不甘心睡着的孩子,入梦后又不舍得醒来。梦乡里的树摇啊摇,鸟在飞,鱼在游,萤火虫一闪一闪;在诗意而空灵的梦境里,我好想长大,又不想长大,对妈妈无比眷恋,对远方又十分向往。
童谣伴着我成长,那是爱与被爱的时光,那是万物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