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1949年11月生。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队，开始诗歌写作。是白洋淀诗歌群落和朦胧诗的主要成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诗刊》编委、北京作协理事。著有《我流过这片土地》《永恒的瞬间》《林莽诗选》《秋菊的灯盏》《记忆》等诗集。还著有诗文集《时光瞬间成为以往》《穿透岁月的光芒》和《林莽诗画集》等。
蘑菇
我听见一个孩子在喊“奶奶”
是男孩还是女孩
分不清楚
刚刚脱离了奶声奶气
声音清脆满含着依赖和亲情
从我的窗外传来
他(她)在说：“您看，草里长了蘑菇。”
这是暑假的上午
天有些阴刚刚落过雨
风是清凉的
蝉因天气凉爽而止住了歌声
“奶奶——”“奶奶”
我猜想她们的模样
恍惚间时光倒流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
在华北的乡村
我也那样喊过
那是湖岸边的家
一群鸡在夏日磨房的阴凉处
那些园子里的青菜发着光
一头小毛驴拉着石磨
发出轻微的轰轰声
远处湖水在阳光下闪烁
奶奶从门道里走出来
她用蒲扇遮着光看着
我们从栅栏门外跑回家来
四十多年前和今天的蘑菇都是洁白的
而我们心中的一些情感
有时同那些蘑菇一样
容不得轻轻一碰
清晨即景
我们起得很早
晨露打湿的船舷还是深棕色的
河水寂静游人们还未到来
商家开始准备一天的生意
几只鸭子走下石阶划开了碧水
这是西塘的清晨
河对面一栋陈旧的木制小楼
二层的小窗开了
她向外眺望
我的取景框里一袭黑衣白皙的肌肤
傻瓜相机里看不清面容
作为风景的点缀恰到好处
让人想到旧时女子晨起的梳妆
但她分明同我们一样
是夜宿西塘的游人
转过石桥她从小街上走来
一袭黑色衣裙形单影只
带着江南女子凄清的美
递过卡片相机
微笑致意让我帮她留下晨光中的桥和水
在江南在一个开发旅游的古村落
一个进入我镜框中的黑衣女子
一座陈旧的二层木楼
一个无法知晓过去与未来的路人
一个清晨她出现又消失
那是什么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在夏日的雨后
在一条乡路的尽头
一座老房子屋檐残破
马棚也有些倾斜了
是的就是这种味道
在劳动的间隙我们躲进麦垛的阴影处
月光和麦场上的灯火
交叉着映出房屋和人们晃动的影子
我们用碾过的麦草盖上自己就睡着了
午夜的露水渐渐地打湿了我们的头发
就是这种味道
温热潮湿一种浓郁的麦草的香气
这乡野的宽广的柔情
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里
那是年少无忧的记忆
混着麦收季节的辛劳和倦意
还有细雨和风
一股久违了的浓香
在异国他乡
在一条乡路的尽头
在我的心头突然间涌起
回到久违的宋朝
走进一座春雨中的巴蜀小城
芭蕉和桂树的叶子
接住了黑瓦上垂落的雨滴
它们晶莹地溅落在经年愈黑的窗棂上
老屋内透出了旧生活沉着而舒缓的气息
木几上梅子釉的盖碗
还有竹叶青飘逸的茶香
毕竟太细小太鲜嫩了
它们还无法回到古老的宋朝
而我们向往的生命的简约和沉郁
在一座小小的博物馆里
饱满而温润地延伸到了现在
那天从宋瓷博物馆出来
龙泉青瓷如玉的秀色依旧令我恍惚
几位诗友相聚于引鹤茶楼
芭蕉泣雨竹椅微凉
身着印花衣衫的侍女
头颈微垂领我们走上窄窄的木梯
一杯浓郁的滇红让人心神沉静
时空穿越那一刻
仿佛真的回到了久违的宋朝
地铁车厢对面的女孩
地铁车厢对面的女孩
吸引了我的目光
穿着简朴灰卡色的短款绸衫
深蓝色裙裤露出白皙的脚踝
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安然平静淡妆无痕
我不经意间看到她
恬静地坐在车厢的斜对面
透过仿旧的黑框圆边眼镜
在浏览手中的苹果iPad
微垂的眼睑是另外两条圆弧的曲线
在下车后的路上
我突然想起
她脸颊上的某些地方很像我年轻时的母亲
那一瞬夜行车的灯光刺目地闪过
星空静寂一股温热的忧伤升起
模糊了我的双眼
挑灯细看
这是一个被现代生活遗忘了的词
灯花无需再挑
点燃烛火只是为了情调与装饰
但我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一种嗜好
在光影迷蒙中寻找心中的影像
那些隐秘而神奇的图案
在某些地方在某一时刻
时常出现在我凝神的注视里
如同古人的挑灯细看
在那些斑驳陆离的墙壁上
在树木枝干摇弋的光影中
在风云变换的天空
在油彩斑驳地面龟裂
变幻莫测的色泽或层次模糊的污渍中
我凝神细看
那些繁杂的光色与线条中
会有神秘的图形显现
又会在转眼的瞬间隐于无形
传说中的美女与怪兽
山峦月夜一张扭曲的脸
它们来自搜神记毕卡索
来自野兽派范宽米罗
封神榜和西游记
当然也有莫迪尔昂尼弗洛伊德
在许多冥想的间隙
在你定睛的一瞬
它们会带你走进另外的境地
有时我会眯起双眼
如同古人在黑暗中的挑灯细看
认真地寻找它们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
在暗中审视并嘲笑我们的神怪与精灵
它们看到了世间的奥秘但从不轻易泄露
当然还有那些神奇的另外的世界
我总是企图以我的潜质
在某一个时刻发现并走近它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