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占奎
时间过得真快,外孙出生就要满一百天了。既为宝宝庆贺,更为家人团聚,女儿、女婿提前预订了饭店。
外孙百日宴那晚,我和老伴接了我年近八旬的老父、老母,准时来到饭店。比我们早到的亲家赶紧招呼我们入座。刚学会与人“咿呀”互动的外孙,似乎格外兴奋,手舞足蹈,一刻也不消停。大伙儿逗他玩,一片欢声笑语。
既然是宝宝的百日宴,酒水是必须的。待众人坐定,女婿为我们几位能喝酒的长辈一一斟满老酒。当我慈爱的目光,移离了外孙,定格在眼前那满满的一杯白酒时,一股思绪,一如酒的醇香,慢慢飘散开来……记得那年,我在上海读大学。中秋节学校放假,我突然萌生了去另一个城市看望外公的念头——外婆在一年前去世,不知外公一个人过得咋样?既然是看望外公,不能空着手登门,总得聊表孝心。买什么礼物呢?对于一向好喝的外公来说,酒自然是首选。我来到校门外的食杂店,左挑右选,花5元多钱,买了塑料绳捆扎的两瓶白酒以及油纸包裹的六个月饼。在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可算是“高大上”的礼物。
我上午九点出发,小心翼翼地拎着老酒、月饼,乘船、坐车加步行,到外公家已是黄昏时分。一轮圆月悬挂天幕。步入月色斑驳的小院,透过半掩的屋门,我瞥见,昏黄的灯光下,外公正枯坐在八仙桌旁,孑然一身吃着晚饭。散乱在头顶的白发,分外醒目。我推门近前,一声“外公”,让他如梦惊醒,愕然不已。“你、你吃饭了吗?”“我给你盛饭”……外公嗫嚅着。看着饭箩里的半碗剩饭以及桌上半碗咸菜、半碗芋艿,我禁不住一阵心酸。我摊开月饼,转身到暗乎乎的厨房摸索出两只饭碗,开了一瓶白酒,倒上,端给外公。从未喝过白酒的我,陪外公就着几个月饼、半碗咸菜、半碗芋艿,喝起了酒。这一夜,爷孙俩讲了很多话;这一夜,在疏朗的月色和侧漏的灯光中,我看见外公额上舒展的皱纹。
当年放寒假前夕,正忙着期末考试的我,惊闻噩耗——外公驾鹤西去,走完了人生74个年头。外公去世十分突然,临终前住院,发现他早已重病在身,要强、知趣的外公,怕给工作繁忙的子女添麻烦,一个人扛着,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外婆离世的伤悲,又加重了病情。后来听舅舅说,外公临终前念叨我陪他聊天、喝酒的事,一副开心的模样。我一时凝噎,泪流满面——没想到,中秋节与外公的见面,竟成了永别。
之后,我问我的舅舅、母亲和阿姨,印象中喜欢给我讲山海经的外公,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腹有诗书,写得一手好字。少年时家境殷实,青壮年经商从政,一向衣食无忧、斯文儒雅,到老了何以如此孤苦?事实的真相是,外婆去世后,在城里工作的舅舅要接外公同住,以便照应,但外公死活不肯,理由是外婆的灵位设在城郊的老屋,按照传统习俗,他每天要给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外婆端饭供奉。于是乎,他一人独居老屋,独守光阴,工作繁忙的舅舅、阿姨只能抽空看望。我母亲远嫁异乡,自然去得少些。对于一辈子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好日子的外公来说,独自生活,其困苦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依然与寂寞相伴,守护着外婆的灵位,足见其夫妻感情的深厚,这也正是千百年来文人骚客歌颂的伟大爱情。
“遥思桃叶秋江碧,一杯泪落肠是伤”。相伴着那年中秋与外公喝酒、聊天的这一段经历,我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凭着个人的努力、组织的培养、祖上的福荫,不惑之年走上了县处级岗位,也算是事业有成。我想,假如外公天堂有知,一定会为我这个外孙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在我由成长、成熟至知天命的人生历程中,虽说不清酒究竟是什么好东东,但也许是遗传了外公的基因,竟然也喜欢喝上两口。迎来送往、节日庆典以及亲友聚会,酒成了沟通交流、表情达意、增进感情的重要媒介。虽酒量有限,且掌控有度,但与酒也算是打了半辈子交道。我明白,酒是有意蕴的,酒是有文化的。但凡逢年过节,我都会买上几箱老酒,孝敬同样爱喝酒的父亲和岳父,让他们每天喝个二、三两,舒经活血,延年益寿。平时,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抽时间陪他们喝上两口,既聊天又叙家常。因为我不希望“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剧重演。前年中秋,我带着家人、带着老酒,专程到另一个城市,请舅舅、阿姨等长辈到饭店,把真情注入酒杯,把回忆注入酒杯,为欢聚也为怀念。
沉默的时间,蕴蓄着谁都挡不住的力量。如今,一晃30多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外公。外孙的百日宴,也许是掺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愫,我与亲家公等人,在外孙的“咿呀”声中,在一派喜庆热闹的氛围中,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个个喝得红光满面。而这一幕,不知我天堂中的外公是否能够看见?
岁月若水,走过才知深浅;生命如歌,唱响方品心音。走出饭店,置身玉脍金齑、霓虹炫耀的夜景。抬头,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倾泻着一地清辉,如烟似雾,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