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
刘川
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
它也的确是一只拳头
整天在里面
砸我的胸膛
尤其愤怒之时
它会砸、砸、砸,使劲地砸
它要去殴打这个世界
还是要殴打垂着两只手
从来不反抗的我
三姑石读后:
很喜欢刘川的诗,但读刘川的诗是危险的,需小心谨慎,否则易发音不准、步子走偏,扭曲、误读了诗意。我且小试一下吧。
刘川是个有良心的诗人,时时在自责自省自励。他似乎一直不满意自己的不完美,他的诗也都是在与自己较劲、作对、搏杀,好像要分出个结果来。
读这首诗,有三问要和大家分享。
一是,它为什么要去殴打世界?
“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
它也的确是一只拳头”
诗人首先把自己的心想像成了一只拳头,赋予了它打世界的可能性。这是个简单比喻达成的语言层面的答案。另一层面,他的“拳头”,受到了诸如肋骨、皮肉的围堵,它不打,就逃不出来,就证明不了自己,别人也发现不了自己,也不会有人爱上或从此有恨于自己。这是“拳头”生存环境达成的生理构建方面的答案。还有,作为纯净的诗人,他不允许文字脏、窗户脏、自己脏,他要尽一点微薄的力气,让这个世界干净些,再干净些。他要用自己的锤打去修正、擦拭、清洗,他要改变他看到的窗口,或者心灵。这是作为一首诗大的要义达成的核心层面的答案。
二是,一个小小的拳头,竟然要去殴打世界,这世界有多坏吗?
诗人一定是故意的,把自己的拳头之小与世界之大放在了同一个拳击台上。这是极不对称的一场战斗,是一场必然的正面交手。既然这样,就做实了诗人心里的世界之坏。这世界究竟有多坏?诗人认为的世界究竟有多坏?诗人知道,却三缄其口,不能说,没有说。
“整天在里面
砸我的胸膛
尤其愤怒之时
它会砸、砸、砸,使劲地砸”
诗人的拳头与世界如此不对称、不协调,他却这般执着地去砸,这也反证了诗人认证的世界之坏。诗人也知道自己的“砸、砸、砸,使劲地砸”,不过是虚拟的声势,而诗人把自己的大坏,放在“从来不反抗”的原罪上。
三是,世界这么坏,我竟然不反抗,我有什么苦衷?
一定有,会有很多。一是诗人的手,或者我们的手已经习惯了下垂,这是一个必须的标准动作,是不能忍之忍。二是由于疏于或荒于锻炼,手已经没有太多劲力,不强壮了,不善打,不会打了,没有举起来、挥起来、砸下来的套路和章法了。三是支配手的神经已经失之灵敏,打的信心已经严重缺失,不敢打,不能打了。诸如此类的苦衷罢,不一而足。
“它要去殴打这个世界
还是要殴打垂着两只手
从来不反抗的我”
这三句是这首诗的诗眼,用反问的方式,强化了诗意,也加速了诗意的到来。我即世界,诗人在深深的自责中,鞭打着自己,也鞭打着世界。
刘川,1975年生,出版诗集《拯救火车》《打狗棒》《刘川诗选》《大街上》等多部,曾获得徐志摩诗歌奖、人民文学奖、辽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新世纪中国诗歌十大名作奖、刘章诗歌奖等。现居沈阳。
在你的房间里
王家新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三姑石读后:
你的房间,其实也是我的。你在,我也在。
这首诗应该在两个层面来理解,细读,以致消化。
第一个层面,可以理解成这首诗的沉潜部分。前四句,你会被带入作者的诗境中去。
“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忽然你就会找到“在你的房间里”的恍惚感。这是这首诗成功的要处,他找到了你的心旌,而且送来足以托举起的一小股微风,或者风暴。
静心咀嚼,舌尖上会泛起淡淡的苦涩。这分明就是奔波的你,呼号的你,迷茫的你,困倦的你,躲进了暗黑的小屋,开始放松自己,整理自己。
一个中年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地躺平。自己在审视自己,自己在描画自己,画自己略显斑驳的裸体。夜晚的灯光,好像也在帮助他进行自我梳理,自我寻找,自我确认。最后他终于找到并画出了“没有什么理由骄傲”的“你的自画像”。
后四句,也就是第二层面,是这首诗的打开部分。
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清醒,彻悟,淡然的男人,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圈囿他的房间,回到大街上,回到人群中。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阳光,不一样的树,不一样的人。他因此找到了自己,自己乃是万物中的一个,人群中的一员。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他却不是原来的他,他已经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打开了自我的全新的人。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在诗人眼中,世界是平凡可爱的,是从容而悠然的。恰如他现在的样子。
反复读这首诗,是必须的一道茶,或者一道菜,在我恰好饥渴时的一种补给。有幸在《猛犸象诗刊》上发现她,就爱上她,确定她是一首好诗。短短的八行里边,没有大哭或者浅笑,只有风尘起落间的一种沉静之美。
我确定,我在诗中,我走出了那个房间。
王家新,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作。1983年参加《诗刊》组织的青春诗会。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著有多部诗集、诗论集、文学随笔集等。
芹菜的琴
臧棣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许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样很新鲜。
碧绿的琴弦,镇静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难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线索。
弹奏它时,我确信
你有一双手,不仅我没见过,
死神也没见过。
三姑石读后:
我喜欢这首诗,理由有三。
一是陈乡约屯的芹菜做了一把北大的琴。
怎么看,我都觉得北大教授臧棣老师用来做琴的芹菜是我们陈乡约屯的芹菜,“瘦”“很新鲜”“碧绿的”……这些特点都对。这应该是我喜欢的缘由,与我有相关性,让我注意它,并喜欢上了它。
二是小小的芹菜妙用让我拍案称奇。
你不服臧棣老师不行,他的神思和想象绝对是一流的、顶级的。一只大手上的小小芹菜,竟然产生了一把琴的幻觉。一把琴在这里,不是木器,也不是铁器,它竟然是芹菜器,而且那么娇小、可爱,那的确是天籁中的神奇。臧棣在这里不是诗人,也不是教授,明明就是梦幻工厂的器匠,在认真地打造一把芹菜琴。
三是诗中大的要义让我为之沉醉。
这首诗入题很小,但思考却很宏大。芹菜和琴,不仅它们的场域不同,而且功用不同。诗人把它们放在一首诗里面,不仅仅是奇思妙想,更有诗人对劳动与创造、理想与现实的多元思考、多维关注。让它们的结合生长出不一样的现实,试图在造一处理想的盛景。
“碧绿的琴弦,镇静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难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线索。”
我读这首诗时,想象了一下臧棣老师在一处良田美景里面耕种的场面,想着想着,竟然听出了琴声。我确定,诗人看见了“琴弦”,也找到了“线索”。
这首诗当然有非常明显的匠气,可它制作得如此精良,让人着迷,让人相信真的有那样一把琴,它,吓退了死神。
臧棣,1964年4月生于北京。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
三姑石,系诗爱者,读诗是她的习惯,有她的悖论和主观,喜欢从民间视角,或他视角读诗。如果你看到,偏又赶上她言语走音的一日,敬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