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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沉默与适时开口

来源:绥化晚报 2022-07-08 字体:

姜超 赵亚东
 

  西川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说:“诗人发现事物诗意的一刹那,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人与世界相遇的一刹那,而在这相遇的一刹那,灵感降临的一刹那。人和世界都会有所改变,生活因此变得迷人,有光彩,神秘,不可思议。”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就是人能创造诗意的生活。诗意的彰显、幽隐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等待着诗人叩关相求。

  姜超:今天咱俩谈一谈创作一首诗涉及的情感准备、心理调适、艺术调遣、沉默与声音等话题。我们都觉得优秀诗人应具备自觉意识,不断挥别错误的观念,养成较高的阅读趣味与写作水准。我们经常看到诗友们在探讨写诗,那种只谈内容的交谈距离艺术较远一些,更像是在开经验交流会,只有谈艺术完成了的内容(艺术作品)才是有意义、有效的交流。

  赵亚东:“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我常常在心中默念荷尔德林这句话。我们疲于奔波,苦于生存的压力,但是依然诗心不改,天真仍在,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活出别样的情怀和人生况味。人生苦短,怎可辜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我时时被孟子的这句话所激励。你刚才说我们要谈的这几个问题,也确实是我在创作中所遇到和不断解决的问题。诗人交谈的焦点应以诗为核心,这有助于对真正的好诗或坏诗作出更公正的评价。当我们谈论诗歌创作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该谈论什么?这不仅是态度问题,更是认知问题,太多无效的阅读和交流使一些诗人固步自封,陷在狭小的心灵空间里。我很珍视诗友间高质量的交流。两种思想或思维交换以后,双方都获得了收获。事实上,我在诗歌上的每一次成长、进步,与师友们的提携、帮助高度相关。

  姜超:我也是从这样的方式中获益的。我理解为,好的诗歌交流不是一块石头撞击另一块石头,它应该如一朵云相遇另一朵云后融为一朵云。

  多次立志远行而始终在起点踱步,这就是很多诗友间的壁垒,不过很多人还不自知或者不愿意打破这种状态。先说读别人的诗,如果采用印象式的鉴赏批评,不乏灵光灼见,但更多缺乏系统性、严密性;采用找出事物之间普遍规律的原型批评,你会视野宏大,但它并不研究作品的审美价值,往往对接作品时流于粗枝大叶,不能细察艺术作品的精微奥妙,不能明辨审美价值的上下高低。我想,读诗不要偏重于一种方法。一切写作史不会长于阅读史,写诗的人一生都在阅读大师且摹写仿写的路上。写诗的事就更复杂了。

  赵亚东:让我们回到问题本身,就是我们如何向思维习惯开战,抵达自明状态,自我诊脉或者请认知层面更高的诗人或者评论家指出自己诗歌创作中的问题。也就是说,在写作诗歌时,我们肯定会经历各种困难,写作必须干掉这些阻碍才会春风化雨。但是有时候,干掉自己的坏习惯是最难的,这就相当于一个武林高手要把从前的武功化掉,再练一套功法,需要的是决心和勇气,更需要的是悟性和智慧,还要长久地修习。

  姜超:那就先从写作开始前聊起。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何必要去看看那只下蛋的母鸡呢?”我们今天就是有请下蛋的母鸡出场溜达一圈,说说下蛋的感受。

  赵亚东:我有这样的乡村经验,下蛋前的母鸡看起来十分焦虑,急切地想找到一个鸡窝,躲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从事它的生产行为。当然,没找到鸡窝前的母鸡瞎走乱转,找到鸡窝的母鸡开始变得宁静。我的写作,在近七年就经历了两次这样的变化,无异于母鸡生蛋这种行为。幸运的是,我总是能被更高层次的诗友、老师所警醒,触动,然后付诸行动。

  姜超:母鸡下蛋的事,与诗歌创作前的各种情况类似。鲁迅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虚。”写诗,就是要学会良久沉默与适时开口。

  赵亚东:《道德经》说的“塞其兑,闭其门”,是让人少说、少看,保持内心的宁静和淡定。鲁迅也说过:“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在说和不再说之间,我经历了巨大的起伏。这两年,朋友们都说我变得沉默了。一个人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一定有其原因。我暂时还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但是这个过程一定有复杂的因素。早些年在很多场合我抢着主持,喜欢在酒桌上妙语连珠,在朋友聚会时滔滔不绝谈天说地。那几年我感觉自己很光荣、很潇洒、很透彻,一直沉浸在自我喜悦之中,感觉自己了不得,甚至一度想转行去做主持人。

  那时候真浮躁轻狂啊!整个人漂浮在半空,扎不下根,内心虚弱而又虚荣。这种浮浪的状态持续了五年左右的时间。“你现在浮浪得很!”这是我一个亦师亦友的朋友面对面说给我的。这位朋友学养深厚,思考问题很有深度,我一直很敬佩。当她说出浮浪二个字时,我的脸刷得红了,觉得必须反思自己了。我们的谈话是非常真挚的,她列举了一系列细节,以此证明我的浮浪。她的这些话,我在内心是认可的,并接受了她的批评。

  姜超:那时你到处主持、演讲,其实也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进取,迫切想通过某种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渴望被人认可、被发现、被确认。其实,你那时候诗歌已经很高了,但诸多因素导致你难以脱颖而出。但是,有时候人太爱热闹也不是一件好事。人还是需要安静下来,才能沉到内心深处,诗人尤其应该如此。

  赵亚东:幸运的是,后来还有一位老师及时点醒了我,把我“压”了下来。她不仅仅指出了我的浮浪,还诊脉了我那时的诗歌写作。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现在的诗歌说得太多,过于喧嚣了,越来越不朴实,你能不能安静下来?能不能不装作在写诗的样子?

  这对我又是一个打击,因为彼时我刚参加完《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风头正劲,写作量也很大,自信满满,甚至有些骄傲。她那么严肃地指出我的问题,让我一时还难以接受。她所说的,我的诗歌不安静,充满了喧嚣,而且还不朴素。这些问题我没意识到,也没这么深层次思考过,就是一味地写,着急出成绩,着急发表,仅此而已。

  姜超:这不是你一个人才有的毛病,绝大多数诗人都会犯这个毛病。尤其在图像视频的时代,诗人们忙着传播,忙着占领版面,忙着做声音产品,智术大行其道,技术化生产流水线一样又多又快。这些借着书写技术广为散播的“类像”,远离真知,伤及灵魂,在阳光下连影子都难看见。我们今天的话题是情感准备、心理调适、艺术调遣,其实也是一个诗人塑造自己的过程,这既是创作问题,又是一个生命本身的进化问题。没有养成这种自觉意识的诗人,肯定不是好诗人。

  赵亚东:所以,我要感谢她。她所指出的问题是准确的。但是你知道,改变自己的认知是很难的,尤其是从复杂到简单,从纷繁返回澄明,是更难的。好朋友是彼此照亮,相互携手前行的。命运并没给我太多的财富和运气,但将宝贵的友情垂怜于我。2017年、2019年《诗刊》社两次推荐我到鲁迅文学院参加第31届高研班、新时代诗歌班的学习。这两届学员几乎都是来自“青春诗会”,绝对是高手云集。邰筐、唐力、姜念光、张二棍、刘年、王单单、离离、林典刨、笨水等兄弟,他们认真读了我的诗,真心敞开心扉,不分昼夜与我深入交流。房间内烟气缭绕,气氛热烈,我们交谈多半是诗歌。这些优秀的诗人经常对我的诗歌进行点评和分析,准确剖析问题,一起寻找解决的办法。

  姜超:你读鲁迅文学院第31届高研班的时候,我去看过你,见过你这些同学,他们确实都在中国诗坛的第一方阵。我感觉你的诗歌从那时候起逐渐发生了变化,一点点从浮躁开始返回沉静。

  赵亚东:是这样的,201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对我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转折。我向高手求教,大量读书,可以说是没有辜负时光。

  此前,我缺乏这种静下来反思的机会,对自己的写作任由发展。我们先来看看鲁院读书之前的诗歌:“又到冬天了/我的心紧紧地揪着/我总是担心那些落叶/那些最微小的虫子/那些夏天的云朵/那些在天空里飞过的小鸟/世界再大,也托不住/他们沉重的心呀/我还担心他们死去,这样/默默无声地,有和无/对他们是不是一样的/我唯独不担心自己/即使关节都红肿,变形/即使心脏无力,在跳动/和停止之间……/这并不重要,对于我/我只知道冬天又来了/我不会躲藏,我拖着/自己弯曲的骨架,和思想/向寒冬致敬。(《立冬帖》)”现在看,这样的诗歌确实让我自己脸红。

  姜超:你刚才列举的这首诗确实有问题,表达上直接和矫情,而且语言拖沓。好的诗歌都是“藏”着写,你这全都“漏”了,没有意味了。

  赵亚东:确实是这样。从就读第31届高研班开始,我迅速调整状态,也就是你说的情感准备、心理调适、艺术调遣。其实,这是需要诗人多重准备的,首先是心灵准备,相由心生,诗歌中的文字是“写心”,也是诗人“为世界纹身”(于坚语)。我首先沉潜内心,让自己向“内”走,向“回”走。我试图不断地进行“内省外观”,虽然没有达到“明心见性”,但是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轻狂浮躁,蒙昧无知。在情感准备方面,我以为就是要积极调动经验、生成和累积情绪,这种情绪就是诗歌中的力量、旋律,也是流动的血液。

  姜超:延续你说的情绪接着聊。优秀诗人就是能追踪那些昙花一现、刹那间的复杂的精神状态,能够重新把握那瞬息万变的思想之流,捕捉它时现时隐的、逝去的轨迹,通过对文字丰富精微的锤炼,在含混的世界书写时代感受。将情绪放置于自然是一种方式,以此来映衬灵魂最隐秘的波动;而面对社会生活时,画出悲伤、忧郁等情绪驰骋的轨迹,将个人性的、历时性的、须臾之间的情绪升华为共时性的心理感受,这是天才诗人的另一种写作方式。

  写诗,就是在获取情感、思绪的物质形式。具体来说,就是要将你所提及的“情绪”艺术化。好的诗歌,就是将情感、情绪塑造成一件艺术品的造型艺术,产生普照一切的光芒。

  赵亚东:情感、情绪如何从肉体走出来,且必须得让行进的轨迹闪光呢?我个人首先想到一个词,就是沉默。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我,词汇不是描述心理过程,而是表达心理过程,是心理过程的一种表现。

  打个比方,人在疼痛时哭泣一样,“痛的语言表达代替了哭而不是描述它”。

  我觉得,诗歌创作注定要承认沉默的存在,诗人必须确认其周围环境——声音与语言的存在。沉默肯定以来言说,由言说来彰显沉默的存在。

  姜超:沉默是美学、哲学常见的术语。无声的语言,古代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一种美学境界。进入这种境界,东方哲学强调妙、悟。而妙与悟,是通过苦思、禅思来实现的,它追求“廓而忘言”。写诗中的妙与悟,也离不开思索。妙不可言的东西总是在语言的疆界之外。诗人只有打破语言壁垒,方能登堂入室,大彻大悟。

  赵亚东:是的,沉默与语言高度纠缠。在诗歌中沉默依靠的依然是词语,而在词与词的断裂处,在句子与句子的留白之中,在词与词的背面,沉默才出现。沉默的意义依然是言说,但是不可说。细节代替了声音,而沉默栖息在它们的深处。读者有时并不会注意到沉默的存在,因为他们寻找的是诗人的声音。言有尽而意无穷,需要的是诗人不断地训练自我节制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地表达。事实上,表达得越充分,词语、意象使用得越绵密,对诗意的消解反而越强力。诗人如果沉浸在自我言说之中,而忽略有效的“断裂”也同时失去了诗歌中沉默的力量。在这几句诗歌中,我作为诗人的内心是慌乱的,但是却以无声的细节在尘世间小小的风吹草动中发现自我以及时间的秘密。

  姜超:你的感受很精微。沉默,应是灵感来临前的阶段,诗人袖手于前但大脑并不闲着。降服沉默的,或者点化沉默的,必是凝定无疑。你刚才说的,进入沉默之境的诗人在写作时已经在语言处理方式上有了诸多变化。进入沉默之前,随心而写、任意而写的诗歌语言如同打草稿,沉默中的诗人得以忘怀和宁静,语言变得拂拂若风、洋洋如水。

  赵亚东:我认为,诗人进入沉默之境后,言说是有意识的语言编码。

  姜超:Nice!你近年来的创作出现了沉默,言说变得节制,表达变得简约,减法之后诗歌的张力扩大了,空间感强了,这个转变对你来说是质的变化。关于诗歌的沉默与声音,又使我们这次对话更深了一层。

  赵亚东:诗歌中的声音与沉默,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难把握的问题,我是意识到了,然后在诗歌写作中去实践。这也是从中国水墨画中得到的启发。你看中国水墨画中雪的表现方式,就是留白,甚至还有风,你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却真真切切感受到。词语是无辜的。我原来就没有这个意识,想不到这么深刻。我原来的创作就存在这样的问题,铺排、绵密、无节制,不断破坏词语自身属性。诗人们的区别除了创作风格之不同,大多都在认知上就拉开了距离。让词语自己说话,我们只是张力的合理创作者,而不该成为拆毁者。不断的构建只会造成喧嚣,看起来很像“诗”,但是却远离诗歌本身。经过一个阶段的思考,我改变认知,从分行、断句开始,在形式上先瘦身、塑形,然后在诗歌情感内核的锻造上,共同努力,做到形式与情感的共同塑造和改变。就在这种探索中,我才忽然发现,我的诗歌里突然出现了沉默,而这沉默经由形式的变化,即突然出现的停顿、卡顿、断裂,甚至是戛然而止而猝然出现的。

  姜超:咱俩探讨这个话题,得结合你的写作和我的理论思考来完成问题。这里,郑重提及我的研究生同学申英利的文章论述:“沉默是对内心强烈、矛盾而复杂的情感的压抑和克制,虽然‘不能写,无从写’,虽然懂得‘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却不愿意让痛苦在沉默中消失、隐没,他们最终的指向还是‘开口’和‘有声’的。”写诗要沉默,更要开口。

  我们所说的沉默不是人在生活中的状态,而是艺术领域常有的现象。桑塔格说:“沉默是苦思冥想的地带,是思想成熟的萌芽阶段,是最终为言说争取到权利而经受的磨炼。”

  赵亚东:你说的沉默之境,写作的人要经常遭遇它,并且在频繁相处中不断获益。我认为沉默不是思想的静止,如同我们走在松花江厚厚的冰层上,冰面之下是永远流淌的波涛。沉默也是一种言说方式,是以听不见的方式进行的。走近沉默,需要一定的领略能力。艺术创作是一个通灵的过程,并不是预先都设计好的,但是需要有意识,才能有探索和抵达。什么时候该有声音?什么时候该沉默?这个很难去把握,更不会有一个标准的公式。在声音与沉默之间隐藏着诗人的天赋、心性和审美走向。这需要诗人的自觉意识,也需要诗人具有超越庸常的美学旨趣。“我早已经忘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乡间的树木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鸟雀们都沉默着,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它们沉默着,我骑马经过/一点声音都没有/天慢慢黑下来,它们依旧/一动不动。我惊讶于/这寂静,轻易就把尘世碾碎。(《另一种寂静》)”我写诗,渐渐地发现自己是在为无声的事物发出声音。让喧嚣的事物返回安宁。而诗歌的这种变化,也是我个人从滔滔不绝到沉默寡言的巨大转变的精神体现。

  姜超:沉默是言说的对立面,是艺术家“背弃”社会的行为,要达到沉默的境界,艺术家必须“比其他所有人技高一筹”。

  刚才你从声音方面谈了进入沉默之境后的诗学变化,我想从内在精神上继续聊一聊。诗人进入沉默之境后,会深味“孤独”。作为自我异化之标志的孤独,是人类生存的本质。未进入写作之境的诗人是单独的,单独并非总是一种痛苦,有时只是一种生活习惯;而沉浸于写作之境的诗人步入了孤独。孤独是一种受伤害的体验,孤独总是完全与人在世界上的异化和人类世界的异化有关,而单独则是一种放弃。孤独不是低头躲避就能免之的闪电,对人的自我异化的嗔怒早已在启蒙时代响彻宵宇。现实里的恐怖和反抗的经验,造就了诗人的孤独。

  赵亚东:生活中孤独的人喜欢单独,也就是独处。据说,单独之于诗人是一种迷醉。我关注的是孤独之下的诗人会对创作做什么样的调整?

  话返前言,我以为品茗孤独的诗人在“沉默与言说”上技术处理为:写意与留白。这个演变听起来似乎很牵强,但确实如此,去除诗歌声音中的杂质和多余的部分,适当地沉默,也的确是一种“留白”。“这是陌生的园子/母亲推着空碾子/被遗落的一粒谷子/在月光下醒着/我有不能言说的隐疾/被它们喂养着/远方涌来乌云/万物停止生长/园子里悄无声息/手中的最后一盏灯碎了/惊起一片尘土……《隐疾》)”。在这首诗里,我几乎隐去了全部的声音,而全部采用白描的方式进行呈现。我是保持沉默的,但声音也从细节中慢慢弥漫出来。沉默也是声音的另一种形式,如果声音要以声音的方式传送,那么我想即是喧嚣的开始。“大雪在深夜里藏起了星空/寂静,藏住了/冷。/土地藏起了生死/粮食藏起了/光。/走在雪中的人/心里藏起了最后一盏灯火。(《藏起》)”这首小诗,我就是在有意地尝试处理诗歌中的声音,以“静”传“动”,但是“包”着写,“藏”着写。

  姜超:空白使诗进入静默。物象之内的空白与物象之间的空白,共同构成诗歌的张力空间。物象之内的空白,就是赋予物象以新意且留出余韵,让物象焕发生机与灵气。物象之间的空白,则讲究词语间的疏密之道。

  但诗歌必要小心陷入完全沉默,那样会带来诗歌的死亡。作品将面临着无从理解、无从察觉,无从听闻的境遇,沉默的意义有时难以被观众所捕捉和体会,因而很难成为艺术品浑然天成的特质。

  赵亚东:所以,诗歌蕴含的声音要流动开来,避免死寂。汉语的魅力就在于词语本身具有声音的属性,诗歌区别于其他文体也在于此,诗人总是能找到准确的词语,借助它本身所存在的声音效果进行诗意的呈现和传达。但不幸的是,一个庸常的诗人总是对词语进行“二次强暴”,非要为它进行无效的赋予,而致使其本身的音效消失,或成为喧嚣。

  从2017年开始,我的心灵渐渐变得安静、安宁,对诗歌的认知也在渐渐发生改变。那一阶段,我尝试新的表达方式,力求真挚、淳朴,还要言之有物。“当我说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我感到如此惊慌,刚被收割的稻田/水被一点点地抽干/把稻米紧紧地攥在手里/它们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而当我吞下其中的一颗/一条河就会在我的身体里决堤/我深知大地上的流水/都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我也深信最辽阔的苍穹/也不过是一粒米最微小的角落。(《微笑的角落》)”我的诗歌终于从半空回到了大地上,这一阶段的作品我是“按”着自己写的。“按”着自己的心,“按”着自己的手,让心贴紧大地,让双手深入万物。“我口含岸边的一棵芦苇/黄河,就从草茎里流进我的心脏/这么多年,面对纷乱的生活/焦灼于无常。没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没有人告诉我身处世界的哪里/今天,当我在入海口/看黄河无声地嵌近大海的胸膛/最后又消失无踪。有什么不曾离我们而去/又有什么即将到来?(《在黄河入海口》)”生命的反思与自我叩问,来自人与自然相互经验之后的呈现。

  姜超:刚才说的沉默、孤独、空白等话题,你觉得在书画等其他领域有何种体现,或者书画艺术中的处理对诗歌创作有什么启示呢?

  赵亚东:诗人应该具有单纯的心而又丰富的想象力和较高的精神向度。复杂的因素造就了诗人的创作走向,而艺术调遣就更加复杂,是诗人全方位的自我进化和成长。这方面,我得益于自己对书画的热爱和学习。在写诗的过程中,我经常用中国水墨画的技艺法来完成。“我们在起伏的苇塘里割草,绿色的草浆/在刀背上流淌。远处的飘荡河闪着谦逊的光芒/照亮了父亲的刀锋/的确是最好的时辰,当我们把青草运回家中/丢失的马匹独自回到长满向日葵的院落/它曾走过一条幽暗的小路,绕过河边的枯坟。”你所说的艺术调遣,在我的诗歌写作里就是综合运用,诗画同源,艺术都是相通的,写诗和作画也有共同的技法。所谓的无理而妙,我想大抵如此。

  姜超:“不须更染芙蓉粉,只取秋来淡淡峰。”徐渭以水墨来表现人生,是纯粹的“墨戏”,淋漓之水墨是从繁缛的、绚烂的、富丽的表象世界中淡化而来的,透过虚幻的表象追求世界真实的理想。这样的论述很深刻。“脱相形色”,“返璞归真”,中国画中的笔墨意蕴与现代诗歌中的自然意象是源出于一脉,这就是我们传统文化所提出的“万物一体”,主客浑然一体,作品才能有光芒,有质地。

  赵亚东:其实对于一个成长中的诗人,最难的是心理调适,不断地自我凝视,找出自身的问题,走出自己的舒适圈。你说过,从抒情型的诗人转向理性思考意义很大,对我来说是很难的事。这不仅仅是创作的转型,还涉及思维模式的转变,需要做另一个自己。邰筐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很受触动,他说,诗人不能纠结于细枝末节,认知错了,就很难把诗写好。他的这句话我思考了很多,也鞭策自己必须改变,这就是心理调适。这种调适首先要学会认知正确的自己,检视自己的问题,然后逼着自己走出自己的藩篱,这会很不舒服。我写自己擅长的风格就像行云流水,惬意又畅快,但是时间久了,变得没有意义,为什么?因为重复自己没有必要,是浪费生命,也是对诗歌的亵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另一个层面,心理调适,也是对诗歌再认识之后的心理认同,这就像你的屋子里突然住进来一个陌生人,你又无法拒绝,需要和他共同生活。那你怎么办?只能去适应,并且要逐渐变得默契。诗人写作同样是这个道理,要接受新的一套词汇系统,断句方式,你不愿意也要这么做。我在这个过程也是很痛苦的。但是,有些事必须从刻意到自然,逐渐地演变,生发。我原来写诗不太喜欢分节,喜欢长句子,但是经过调适之后,我适应了新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直接带动了我从抒情进入理性思考。“没有一片叶子/不是残酷的。/它们落在地上/再也回不到枝头/那些树和树上的鸟巢/从此就空着/凝视他们的眼睛是空的/天空也是。(《空》)”这首诗我去掉枝蔓,留下大量的空白,力求用“空”来说话,或者干脆不说。就在这种大写意般的创作过程中,我感觉内心都开阔了,透亮了,而我要表达的东西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每一粒稻米/都头顶一颗星辰/他们隔着时间,空气和尘土/共同完成了/——对一条大江的/咀嚼。(《稻米与星辰》)”就是从这首短诗开始,我逐渐地改变了创作态势和风格,力求用简洁的白描和语句进行大容量的呈现。小中也蕴含着无限的大,大也可能是另一种渺小。诗歌的张力取决于词语的组合方式,而非对词语的暴力使用。

       姜 超:总之,沉默美学带给我们的,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我们尽可以放开歌喉了。

       姜超,黑龙江绥化人,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从事当代诗学理论及现象研究,著有《用一根针挖一口井》等文艺理论集、诗集。

  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高研班。陆续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作家》《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200余篇首;出版《土豆灯》《石头醒来》等诗集多部;曾获得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人民文学》《诗刊》征文奖等奖项多次。


编辑:张桂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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