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霞
春来看花,一定要看杏花。
杏花,晴天细瞧,如襦裙,一小朵一小朵嵌在铁绣色的枝杆上,如同画家,以笔立骨,以墨取象,一笔树生花,再一笔,满树繁华;若是雨天看杏花,诗意温凉,雨雾迷蒙,加上几行墨色的屋瓦,枝条湿漉漉斜伸出来,宛若来到一柴门小院,披蓑戴笠,铜锁寂寂,满眼春光,等待院中人,将门轻轻推开。
古人画杏花,多以辅助以鸟、喜鹊、燕子,更有锦鸡、八哥。八哥神形威猛霸气,立在墨般的虬枝上,杏花花朵硕大,形虚笔,追求蓬松白糯之感,更彰显出杏花的温柔。而齐白石的《杏花菖蒲》图,杏花呈猩红色,给人以春熙暖照的蓬勃之感。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不绝如缕的沿街卖花声,透过岁月湿漉漉的晨曦,几千年来,一直清凉在人们的耳畔;“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王安石的一句诗,又借杏花,抚慰了太多桀骜不羁的灵魂;再往前,落魄的杜牧,在“雨纷纷”中,被披蓑戴笠的牧童随意一指,从此“杏花酒”“杏花微雨”“清明看杏花”,像一条暗暗的有形无形的丝线,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人们的认知里。
八百年前一个叫叶绍翁的诗人,在春鸟轻啼的早晨,踩着一双木屐鞋,一路闲停漫步,轻扣柴扉,可恰巧主人不在,久扣不开,正待离去,一枝红杏探出墙来,《游园不值》由此而成。
“满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从此,一个名不经传的小诗人,仅凭这一首小诗就名声大噪,传诵千年。然而,千年以后,“红杏出墙”这一词汇,又应了四百年前李渔的一句无端妄语,“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
清寒,凄绝,妖治;诗意,疏淡,清美,怎么都好。
杏花被人称颂高雅时不言;被人无端诟病时也不语;杏花不语,只待春风来,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地落,绝尘,不依,超凡;一切的一切,杏花都安安静地绽放,凭你喜欢,凭你忧苦,凭你唾弃!
有一次,我也去寻杏花,访杏花,着一身棉布裙,携一壶浊酒,虽不是千里迢迢,却也绕篱过桥,水遥遥,路漫漫,选定一个特别的日子,与一株杏花对饮,聊天,说说心里话。酒香微醺,满树芳华,春风得意,棉衫飒飒,我断定这样的场景,值得一醉方休。
可却不是,那一天正是春三月,走到路上,落了雨,雨化成雪,继而雪落琼枝,一株老杏树,满树风华,条条枝干被重重的白绒花压紧,压低,又不屈地抬着头,向四方探出。树干遒劲,在纵横交错的树痕里,敷着白雪,如同被哪个画家看中,毛笔湿漉漉浸了墨,粗粗地抬起,落下,其余皆白。
满山空寂,与一株老杏树对坐。雪忽慢忽疾,忽上忽下,一粒粒打在老树的身上,打在我的身上,斟漫一杯酒,斟给老树,也斟给自己,酒气冉冉随清冽的雪雾渐渐弥散,脸颊红晕,竟不得醉。恍然间,独觉人生百年,浩荡离愁,如同雪满天山,待日初曦照,亦不过,大梦一场,不禁仰天大笑。那一缕个人哀愁在漫天大雪中,幻化,闲散,最后化成满树的繁花,噗噗开放,簌簌化落。
人生,原来该如此恣意,如此洒脱!
陆游与梅对饮,心沁梅香,以慰愁绪;白居易与友对饮,绿蚁泥炉,情谊融融;欧阳修与百姓对饮,青史传名;而今,我与一树杏花对饮,虽可笑可叹,却找回了自己!
岁月里,我们应该做一树杏花,安静地开,安静地落,纵使春风吹落,化作漫天飞雪,也要无所畏惧,让一片馨香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