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安顺
入冬后,老家屋檐下悬挂着的干辣椒,红艳诱人,煞是撩眼。院子里,阳光下晒着金黄的玉米,那红彤彤的柿子,削掉皮,穿成串,也悬挂在屋檐下,经阳光晒,寒风吹,变成酱红色后,用手捏成圆饼,封存在陶罐里。等一段时间,那杮饼弥出一层白霜,拿出来解馋,甜得爽心爽嘴爽肺。记得邻居是位老夫子,他站在阳光下,指着那些悬挂着的鲜艳干货说,你知道不知道,那是藏冬。我笑他愚,说那露在光天化日下,藏个鬼呀!我还讥讽说,那风干的红辣椒,做成油泼辣子,加在肉丝面里,让我吃进肚子后,那叫藏肚,不叫藏冬。
他听笑了,说我小孩子,不懂中国人在冬天,自古重视藏冬,就像世事万象,无穷无尽。我说听不懂,说明白点。他说,在中国人的哲学,那藏字,如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也像山水画的“留白”,隐藏处,让人想象,才有味道,犹如琴音将歇,到无声处,才见韵味悠扬。他还说,你想,那冬腌、酒糟、风干,就是把食物藏起来,长久食用,以备越冬过年。他清清嗓子后,继续得意地说,那藏冬,是顺应天意,遵循自然规律,如果不这样做,你能吃到腊鸡腊肉腊鱼,还有腌酸菜、雪里蕻、辣子酱?他更得意地说,在土窖里贮土豆、萝卜、红薯、大白菜等等,叫冬藏,那熏猪肉、酒糟鱼、腌白菜,也是藏,叫藏冬。
我若有所悟地说,那冬藏是人在天地间变着法子保存食物?他听乐了,说问的好,其实并不只是人刻意要保存,那藏冬,藏于天地之间,比如蛰虫咸俯,候鸟南飞,河水封冻,那万物在冬天,将自己藏起来,是保存自己,好好活着,迎接未来。比如说,地里的大白菜,越是寒冷,外层和顶端的叶子,越是收缩,裹得紧密。再比如动物冬眠,在冬天长出浓密长毛,都是在藏冬,求存求活,无可厚非。还有那雪藏之下,麦种安详,蛰伏虫兽,再不活动。在雪后,松树更青,竹林更翠,梅花更香,那藏冬之美,让天地远离聒噪,素白清净。所以在旧时乡村,家家户户都收藏一本“农民历”,遵着上面写着的何时播种、何时生长、何时收藏,根据自然规则,从事农业生产。
他说到这里,让我听得惊喜,我说冬藏太有意思了,是自然之力,被人所应用。他听了,夸奖我说,对头。冬藏与人有关,是生命的隐居,要理解冬天草木有情,万物尤荣,只不过是换了生存方式,拥有了另一层生命意义。那藏冬,不只是藏于天地之间,也藏于人的内心世界,身体之中。比如休耕农闲、厚衣藏体、取暖保温、饮热滋补等等,那是休养生息,积蓄能量,厚积薄发。那冬藏,看似寻常平易,甚至有点粗陋,不美也不见奇,可是藏巧于拙,日月可鉴。藏冬,是生灵的智慧,自然的真本属性,藏天藏地藏人性。
我望着他,觉得老夫子,真是不简单,智慧超人,是个知识库。他见我痴迷,越发激动地说,藏天藏地藏人,还不够,还要藏情,比如白居易的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比如诸葛亮诫子训“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那些藏在内心的,是更高级的内心闲适,风光无限。那种藏,比苍穹更高,比厚土更远,是心灵的气象,不同于万物冬藏的隐逸静默,沉眠浅息,那是深情的解脱,斑斓的风光,清净通透,丰盈辽阔,祥和安宁。那藏得滋润,毫无锋芒,玄英会心,见大天地人文,大爱情怀。他还说,俗语说,“冬不藏,春不长”;诗人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试想,如果没有冬藏,何来春生夏长,金色秋收。所以在冬天里,藏身藏情,仍不够,还要藏志。储藏心志,气象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