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羊，诗人、作家，中国当代先锋小说标杆人物。代表作有小说集《银色老虎》、中篇系列《弦歌》《九三年的后半夜》、长篇小说《鸣指》、小说选集《黄金夜色》《佳人相见一千年》、诗集《我仍然无法深知》等。译著《老人与海》被誉为里程碑式的经典中文译本。
坡下访友
风很大
我从山坡走下去
拜访一个朋友
隔着两扇玻璃门，有两条狗
叫土豆的在门内
叫球球的在门外
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大风中的房子
不见朋友的身影)
门前的水塘里
一只黑色水鸡迎着波光在漂浮
刚刚走过的山坡上，桃树开了
两三个花朵
此刻已成记忆
而朋友
忽然从房子里出来
他站在我的身后
沉默而温柔
仿佛来自虚无
在午后的大风中
这两个人相对良久
才开始互相问候
那个下午，那个下午
我们像是行走并偶遇在一种茫然的梦境里
必要的盘桓
夜里
绕开一切梦境
我跟随自己的呼吸
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地方
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也许叫做乌有之乡
在那里
或者仅仅预见了
这件事的可能性
沉重的身与心
就纷纷剥落
我回到
气流之上
开始极乐的漂泊
日出之前，第一声鸟鸣
如深远的呼唤
提醒我
放弃
对那里的迷恋
现在
跟随自己的呼吸
我绕开一切梦境
舍弃了极乐
回到危险之地
或者
这是一种必要的盘桓
吊起
吊起一个东西
凭空吊起那么大一个东西
不可思议
那么大的东西
吊起来
不是为了吊起
也不是为了放下
所以
也许是吊起了
一种疑问
一块坚如钢铁的空虚
不可思议
吊起
凭空吊起了
不可思议的
大东西
它太大
大到如同儿戏
一棵合欢树
比邻的玉兰树开花了
合欢树没有
玉兰开了紫色的花
合欢树没有
阳光照耀时，绽开的花朵
灿烂无比
合欢树没有
它几年前被锯断、撕裂
又复活了
再不像以前那样
一到时候就满树花影
它现在，是一棵沉默的树
开无形的花
像一个年长的诗人
或者修证已久的
菩萨
把阳光和花朵
也化作道场
和梦
那些不知是谁的什么人
那年夏天我们去鼓浪屿
刚上岛我就被几个男孩女孩
热情地拦下来
让我和他们一起合了影
我完全不认识那些孩子
我打赌他们也不认识我
一定是把我认作了另一个人
而且那个人我们一定也不认识
我们入住预订的旅店
第一个正面对视的人
他用绳索把自己挂在浴室的玻璃窗外
正在忙得起劲
(好像修理着什么)
你惊叫一声，穿回脱下一半的衣裙
我们暂时退出了房间
所以孩子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也
无法知道窗外挂着什么人
现在，我有点想念那些不知是谁的
什么人，亲爱的
心里话
离世前的某一天
父亲把我母亲喊到床边
他喊着我母亲的名字，说
来，我和你说句心里话
等我母亲在床边坐下
父亲对她说，我要死了
父亲就说了这一句
没有别的，因为
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老吴
住在水佐岗的时候
老吴过来看我，我把他带到
住宅楼的楼顶
好像是谈论了文学，以及别的什么
楼顶很荒凉
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烟囱
不断地向空中冒着黑烟
多年以后，谈话的内容已经遗忘
那些滚滚而来的黑烟
却越来越清晰
好像它们才是时间的主角
在楼顶谈话的两个年轻诗人
不过是它的背景
身体滑过气流
天亮之前，他看见自己跟随一群
沉默的候鸟
正在飞越黑色山顶的轮廓线
空中开始出现迷茫的光
翅膀显现出具体的羽毛
身体滑过气流，意识深处
升起了
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由
在候鸟的队伍中
他保持了一夜沉默
偶尔俯视下面，深邃的
灰色原野
晨风穿过竹丛
百合花一朵一朵开放了
猫儿一大早就声嘶力竭
有人说失眠了一整夜
真是太奇怪了
在这个世界上
阳光已经涂满了树干
晨风穿过竹丛
吹遍无人的小区院子
我无法接收任何一条
来自你的消息
我只是感到灵魂游荡在身体里
身体游荡在灵魂里
或者是，它们接踵而行于僻静之地
你让世界在银河里反映着微光，让
银河在迷茫的宇宙里扭曲和伸展
无止境地漂移
接收不到消息
也没有一点根基
今天的阳光涂满了树干
又涂满了院子里
无人走动的地面
我在一瞬间的世界上
被动地向外巡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