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评审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2013年度“诗探索奖”理论奖、《星星》诗刊2014年度批评家奖、第五届“啄木鸟杯”年度优秀论文奖等奖项。
张德明
新诗有法,但无定法。新诗之法,游弋在每位诗人的审美自觉之中,显现在每首优秀诗歌的字句组合、意象串接、结构设置和情绪把控之中,又在百年新诗的经典文本中默然成型。我的意思是说,新诗表面看上去形式自由,表达灵活,无拘无束,其实内在还是有一定的艺术规约的,不过每位诗人可以根据自己对诗歌这种文本的独特领会和个性化把握,来加以特定的处理和表述。
把握诗歌内在的审美规范,对于新诗创作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我们只有充分地了解和精深地领悟这些规范对新诗所起到的重大作用,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在艺术创作中真正做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一旦进入创作的状态之中,便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从而做到“含不尽之义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欧阳修《六一诗话》)。就我的经验来说,我觉得新诗创作中必须把握住四个“度”,即角度、创新度、完成度和跳跃度,才能有效地驾驭自己的诗笔,不断写出满意的诗作来。本文限于篇幅,只就第一个“度”即角度来谈谈。
每一首诗的生成,都发自于诗人组构诗意世界的萦思角度,这个角度,是诗人进入宏大世界从而揭开这个世界某种奥秘与真相的一个独特视角,是诗歌文本得以成立的出发点、立足点与艺术支点。诗歌是对大千世界的一种独特言说,是一种取一瓢饮而知万江水的艺术呈现方式,而我们面对的世界总是一个纷纭繁杂、难以穷尽的庞然大物,诗歌是一种极为微小的文学形式,在这种极不对等的场景之下,诗歌表达的角度选择就显得相当关键和重要了。好的角度便能起到举一隅而反三隅、以四两拨千斤的表达功效,不好的角度往往会显出词不达意、言不由衷、以其昏昏使人茫然的言说窘境。
这就是说,诗意表述的角度设置,对于一首诗的成败与否至关重要。那么,在角度的选择上,有哪些可以行之有效的技巧呢?在我看来,诗歌角度的选择,要把握以小见大、侧面出击、集中发力等三大基本原则。
所谓以小见大,是指一首优秀的诗往往需要折射宇宙人生的某个宏大方面,但在具体的创作中,诗人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应该是细小的、具体的、切实可感的,而不应该驭天行地、大而化之。有些时候,越是能从具体的、细小的要点上出发,诗歌创作就越能起到举一反三、四两拨千斤的表达作用。举个例子,请看胡弦的《老手表》:
淘汰了的老手表
非常安静,锈迹
和珐琅壳上黯淡的光,都在证明
曾经有过的荒芜。但只须
拧紧发条,它马上就欢快地
走起来,
忘记了过去的所有停顿。
若再拨正指针,就完全
与现在同步了,而若
不作校准,
它则会接上原来的时间
继续跑,证实的是一段
已抛在我们身后的旧时光。
——曾经的事
不可能因此再发生一次。但它
一圈一圈跑得认真,
并藉由我输入的
一小点气力,把曾
寄托在某个遗落世界里的迷宫
拖进
我们现在的生活中
这首诗要表达的是诗人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对于时间的深刻思考,但诗人选择了一个很小的角度,从对一只“淘汰了的老手表”的处理说起,这种以小见大的表达策略,既让诗意世界具体可感,又使诗歌立意言近旨远,显然是很成功的。
所谓侧面出击,是指诗歌在言说世界时,不是对表述对象的直接面对,使用加法的形式将对象特征事无巨细地罗列下来,而是采取旁敲侧击、逡巡迂回的方式,将观照对象、吟咏事物的某个特质精彩地揭发出来。清人刘熙载《艺概》中有云:“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即是讲述的诗歌表达须侧面出击的道理。清代学人吴乔《围炉诗话》里说:“文出正面,诗出侧面。”这是阐述散文与诗歌的文体差异性的。对于吴乔“诗出侧面”的观点,诗评家吕进曾这样分析指出:
诗歌技法中有“侧面用墨”。不落墨于吟咏之物,而着笔于它给人的印象或反响,或者着笔于与之相关、相似、相反的事物,就是这种技法的精髓。
吕进告诉我们,诗歌言说不是对所咏对象的单刀直入、直言不讳,而是着眼于“印象”“反响”“想象”,以与对象相关、相似、相反的事物来侧面地、间接地对烛照对象加以描述、呈现和表彰,从而创化出一个表意独特、韵味丰厚的艺术世界来。
张执浩有一首诗,叫《被词语找到的人》,这样写道: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
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
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这首诗抓取了“平静”“慵懒”“健忘”“慈祥”“悲伤”等几个关键词,来彰显自我所处的生命状态,呈现存在的踪迹和命运的归途,显得别有情味。诗人并不直接从存在、人生、命运等宏大词语上来着眼,来展开诗意诉说,而是以关键词提要的方式,间接地暗示生命内在的玄机,这种侧面出击的诗学策略是比较成功的。
所谓集中发力,是指一首诗因篇幅限制,能够言说的内容是有限的,诗人必须选准一个角度,聚焦在一个点上集中发力,滴水穿石,凸显出一个鲜明的主题和情绪;而不应该四处撒网,不设边界,抑或多方用力,平均使用笔墨,以致诗意散漫,意蕴浅表。诗歌是最为精短的文学文体,古希腊人称其为“精致的讲话”,通常情况下,构成一首诗的字句本身就十分有限,如果表达之中再分散力量,涉物过广,思绪纷杂,企图包打天下,实则很容易陷入失败的泥淖。
一年前,随着新冠疫情在中国大地上肆虐,抗疫诗潮随之涌荡,反映疫情之思的作品甚多,但平均质量并不高。抗疫诗歌水平不高,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诗人思绪万端,想法太多,又想在一个短小的篇幅里穷尽所有从而难以集中发力,这是其中原因之一。在众多抗疫诗作中,我认为,李云《重与轻——面对武汉疫情的沉思》是一首能集中笔墨、重点发力的典型之作,诗曰:
此时,我们该清醒和警觉
来,让我们理一理孰之重孰之轻
看不见的灵魂是重的
看得见的命是重的
看得见的呼吸是重的
有时,它们又轻如灰屑
此时,还该有
看得见的官衔是轻的
看不见的名誉是轻的
看得见的财富是轻的
有时,它们又是重如金冠和玉玺
此时,不需要追问
真情是重的还是轻的
仁爱是重的还是轻的
慈悲是重的还是轻的
有时,
它们又似眼泪不知是重还是轻
“民为重啊”——古人云
我在呼——“命不轻兮”
此时,这场灾难恰是杆秤
让武汉这沉沉的秤砣
为我们每个人称一称
在看不见
且很轻很轻的病毒面前
我们的担当责任是重是轻
我们的人性之爱是重是轻
诗歌以疫情为背景,将疫情中出现的诸多事物,都放在“重”与“轻”的天平上来一一考量,表达出自己鲜明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由于该诗聚焦突出,用力集中,因此诗歌的震撼性也就能得到充分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