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
在你的目光里有一只鸟最明亮的恐怖
在你的爱里有一条河的疼痛
一个被打碎的日子让你躲不开
这堆满雪白冰块的河床
笔记本密集发芽的视野中
每棵树冲撞你
像一首诗受伤的支流
一滴水中到处是死者
窗外,腐烂越逼真阳光越鲜艳
男孩子在摔倒的地方隐没
躯体听见,不认识的血大声哭泣
在你里面哭的爱来自空中的肉色翅膀
没有皮肤的河整夜会疼痛
用你的一天覆盖所有人的昨天
赤脚趟过草地上的影子
花朵预约下一次手术
春天越泛滥越酷似一个无梦的人
什么也不说时没有河能流出你
只有黑暗骨髓里你一直忍受的
都活着啄食
重新是一切
——《杨炼作品:诗歌卷:1982-1997》,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杨炼:1955-,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1983年,杨炼以长诗《诺日朗》出名,朦胧诗代表性诗人之一,同年在北京与芒克、多多等创立“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有《大雁塔》、《同心圆》等作品,评论集《一座向下修建的塔》等。)
春天,杨柳依依,草木发芽;春天,河流顺着眼光流淌,河水下游,浣衣女仍在顾盼;春天,季节里的容颜,如莲出水,如东风不来。在春天,冰面已解开,有一条河的疼痛在太阳下暴晒。春天,生的季节,复苏后绿色重回大地,饥荒后活着的树有了新生,活着的动物把脚伸出来,碧玉妆成,万条垂下,青天白鹭,黄鹂翠柳,美好的春天款款而来。可是春天也有痛苦的,晴翠接荒城,“细听深山杜宇声”“枝枝不教花瘦”,却是“举头已觉千山绿”。杨炼说,春天里有一条河的疼痛,也是关于春天么?
鸟明亮的恐怖,在你的目光里惊觉,一条河的疼痛在你的爱里生长。在诗中,诗人坐在一个春天的窗前,让人惊恐的日子却娓娓道来。这河床曾也有过冬天,躺着冬天雪白的胴体,却在这春天发芽的时候,那所有眼前的东西被写进笔记本的视野,每棵树都尽收眼底,像一个冲过来的壮年,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哀伤的时刻,从河水里分出来。在诗中,这条河,是一个人的辛酸,是一个人的沉默史,河里流过的是岁月,多少年沉积过后,河依旧,可是多少代的人已经死去。他们把一生献祭给了一条守备一生的河,人生在这里,也埋在这里。于是,窗外的腐烂和鲜艳的阳光,对比再膨胀,肉色的翅膀是阳光,照射在水面上,可是没有了阳光,这条河会彻夜的疼痛,河水流啊流,所有人的生命都被河水剥夺和覆盖。
其实河的疼痛,诗人已在诗的结尾处点明,无梦的人,在无梦人的眼睛里,春天会更泛滥,无梦的人,他赤脚蹚过昨天的影子,虚无,空,大,无所适从。而诗人,他就是这个无梦的人,他是向心底讨要春天的人,可是抚摸的只有冰冻的河床。在诗人眼里,无力感纷至沓来,他看春天生的背后,掩埋着死,尸体和尸体,鸟的恐怖,血大声哭泣,河流没有皮肤,诗人看到在永恒的河流中,生和死是相对的,是相互依存的,而在生和死中应该存有梦,梦是意义的所在,没有梦,只能在黑暗里抱着自己的骨髓啄食,把自己的精神啄食,像啄食一个人枯萎的生命力。在全诗的结尾,诗人说,重新就是一切,可能只有梦,只有重新开始才会有生机勃勃的春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