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亚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星星》《作家》《十月》《花城》《扬子江》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获《诗探索》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多部。现居哈尔滨。
关于命运关于出生
赵亚东
我对孩子和他的妈妈最愧疚的一件事,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去医院,就在郊区的出租房里,民间的接生婆代替了医生,把我的儿子接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当时我们租住的房子在哈尔滨郊区新春乡的菜地边上,菜农们盖了很多简易的房子,租给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我租住的房子只有十多平方米,很狭小,屋子里有一铺小火炕,一个吃饭的小桌,外间有一个小灶台。儿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寒冬,天很冷,窗台上结满了冰棱,屋子里滴水成冰。为了能让屋子里暖和点,我们就使劲儿地烧炕,把火炕烧到烫手的程度,然后铺好被子,我的妻子躺在被子上,疼得哭天喊地。
我妻子很早就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人管她,生孩子又是天大的事,我们俩都很害怕。接生婆,我们叫她三娘。她胆子大,一直在拍胸脯,自信满满地告诉说,生孩子和猪下崽没啥区别,怕啥呢?我心里哆嗦,不知所措,又帮不上忙,只能不停地安慰妻子。她边哭边说,“要是一会我疼死了,你要照顾好孩子。”我劝慰她:“不会有事的,咱们听三娘的。”三娘嘴里叼着烟卷,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孩子要出生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妻子的疼痛到达了极点,我惊慌失措,陪在他身边,我哭着抓紧她的手,不停地哆嗦着。
作为接生婆的三娘依旧稳如泰山,她观察着,不停地说话,安慰着我们。妻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一直在哭,边哭边说话,但是说的是什么,已经听不清楚了。“快来了,快来了!”三娘显得兴奋,又续上了一颗烟卷,我用颤抖的手给她点烟。到九点十分的时候,孩子开始出生,先是露出了稀疏的头发,慢慢地又露出了头,过程很慢。我不知所措,拉紧妻子的手,和三娘一起喊:“使劲儿,使劲儿!”妻子咬紧牙关,痛苦到了极点,她不停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孩子整个头都生出来了,三娘很高兴,叨咕说:“头出来了,就没事儿了,憋不死了。”听她这么说,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孩子的头生出来后,紧接着是肩膀,三娘一把抓住,使劲往出拔。我害怕,哀求她轻点,别伤了孩子。
对于二十岁的我来说,那一刻的时间是凝固的,停滞的。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生命的尊严是什么。伴随着妻子一声凄厉的喊叫,我们的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三娘不小心,没有接住,刚刚出生的孩子直接掉到了火炕上,因为炕烧得太热,嫩芽一样的小身子烫出了水泡。他发出了人生的第一声啼哭。我紧紧地盯着孩子看。开始的时候,他紧闭着眼睛,然后慢慢地睁开。那一刻,我确信,我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三娘忙活着为孩子清洗,妻子已经精疲力尽,她在极度虚弱中把儿子抱在怀里,边哭边说:“我没死,我没死,儿子没事儿,儿子没事儿。”我紧紧地搂住他们娘俩,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团。
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我还在家具城搬运家具,用三轮车给买家具的人送货。每天赚的钱,仅仅够我们填饱肚子,没有一点积蓄,更没有钱让妻子去医院生孩子。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孩子出生的事,我都感到后怕。我在心里常常对妻子和孩子说对不起。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想起孩子出生的情景,我会心如刀割。很多年以后,当我有勇气面对命运的时候,我特别想为孩子的出生写一首诗。
孩子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楼房,买了小汽车,生活境遇发生了很大改变。有一阶段,孩子不好好学习,成绩很不好,我打了他。他哭了,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出来。妻子一直站在门口求他开门,让他吃点东西。我听见儿子在屋里哭,很委屈。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疼孩子,也责怪自己没有给他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那一刻,和我对视时候的样子。我含着眼泪,打开笔记本,写下这样的句子:“1998年,你出生/在郊区的出租屋里/你先露出头,然后是肩膀/我们没有钱去医院,接生婆使劲儿/抓住你的肩膀,往出拔/我怕抓坏你的小骨头/哀求她慢点,轻点/可是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此时,妻子还在责怪我,怪我对儿子骂得太狠了,打得太重了,她把凉掉的饭菜又热了一遍。我转身对她说,对不起,我说完眼泪就出来了,在本子上继续写:“儿子,你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黑屋子,看到我/你没哭,很累的样子/烧热的火炕,冒着烟/烫坏了你的小身子,火泡后来发炎,感染/什么苦难也不能阻止你长大”。儿子出生后,我们就从新春乡的菜地房,搬到了哈一机家属区的平房里,继续做搬运工。我最快乐的事,就是每天离开出租屋的时候,喊一声:儿子。每当他听到我的呼唤,就会爬到我的臂弯里,和我躺一会。我继续写:“你开始会爬,我一招呼你/你就爬到我的臂弯里,躺一会儿,小嘴嘟哝着/还没有学会走路/我背着你去办暂住证,卫生证,劳务证/背着你去摆地摊。”确实是这样的,那时候的民工,在城里需要办暂住证,没有就抓我们。有一次在大街上,一辆车突然把我截住,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问我有没有劳务证,我不懂什么是劳务证,就说没有,他们把我拽到车上,说要把我遣送。我害怕,就求他们放了我。他们说,放你也行,交罚款吧。我问多少钱?他们说,你兜里有多少都拿出来。我吓得直哆嗦,赶紧都掏出来,一共十一块钱。他们把钱一把抓过去,狠狠地把我推下车,然后扬长而去。儿子小时候是在我的三轮车上长大的。我从搬运工改行去收破烂,儿子就坐在车厢里,小脸上都是尘土。有一次,我被几个地痞围住,要保护费,我紧紧护住儿子,怕他吓坏了。我把兜里的钱都拿出来,交给他们。这些地痞走出去很远,儿子才哇地哭出声,小手冰凉,我赶紧用脏兮兮的大衣,给他裹住身子。想起这个情景,我继续写:“有一天,地痞收走保护费后/刚走几步,你突然大哭起来/那么悲伤”。写完这句,我流泪了。我把本子合上,走到儿子的门口,我说,儿子,爸爸错了,再也不打你了。我没有再继续写这首诗,我想,这就应该是这首诗最合适的尾句,孩子在那一刻突然悲伤地大哭起来,这就是他对命运最早的体验,也是与苦难的第一次抗衡。
我把儿子的出生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白纸黑字,字字都真实,没有半点虚假。我常常拿出这首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我不仅仅是温习苦难,也是对自己的激励和提醒。
这首诗我一直没有修改过。我认为有些诗是必须要修改的,而有些诗,是不能修改的。我不能忘记曾经猫狗一样的活着,在社会的最底层,手无缚鸡之力,脚下无立锥之地。当今天,我已经不再惧怕城管和流氓,有了自己的尊严和地位,那么我要做的就是珍惜命运曾经所给予的苦难,并去面对它,用苦难炼就的骨骼坚定地站在大地上,勇敢地前行,同时写出我在不断抗争和蜕变的过程中,那份不屈,执著和坚韧。生活和命运确实给了我苦难,给了我磨砺,但是也给了我永远坚守善良的信念。
附:
出生
1998年,你出生
在郊区的出租屋里
你先露出头,然后是肩膀
我们没有钱去医院,接生婆使劲儿
抓住你的肩膀,往出拔
我怕抓坏你的小骨头
哀求她慢点,轻点
可是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
儿子,你第一次睁开眼睛
看到黑屋子,看到我
你没哭,很累的样子
烧热的火炕,冒着烟
烫坏了你的小身子,火泡后来发炎,感染
什么苦难也不能阻止你长大
你开始会爬,我一招呼你
你就爬到我的臂弯里,躺一会儿,小嘴嘟哝着
还没有学会走路
我背着你去办暂住证,卫生证,劳务证
背着你去摆地摊
有一天,地痞收走保护费后
刚走几步,你突然大哭起来
那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