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清
粮站在小镇东边的河边,是个大院子。如今我的父母从村里搬到镇上居住,说地名怕人找不着,通常就说“粮站桥南边”。粮站靠河的一侧是一排两层楼房,楼下办公,楼上住人,外墙贴着石子,当年格外的气派。院子里,一排平房是粮食仓库。粮站的铁栅栏门已锈迹斑斑,推开时会发出“吱呀”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老一辈人仍有叫粮站“粮管所”的,因它曾名“粮油管理所”。计划经济年代,粮油统购统销,农民吃自家种的粮食,只有镇上少数单位上班的“公家人”——还得是有正式编制的,才能到粮站买米。记得读初中时,有位同学说他家买的大米每斤一毛七分钱,让我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那时粮食价格实行双轨制,给城镇户口供应的粮食是低价。我们这些农村孩子都羡慕能“吃国家粮”的,觉得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仿佛那些白花花的大米里藏着某种神秘的优越感。
粮站在收获时节会格外繁忙。一是夏收小麦,二是秋收稻谷。农忙过后,农民都要去粮站卖粮,其中一部分是国家的征购任务。那时家乡主要靠水运,农民把粮食用船载着,或用桨划,或用竹篙撑,去到小镇上。我曾多次随父母去卖粮,粮站门前宽阔的水码头上停满船只,熟识的乡民打着招呼,各自把粮食口袋搬上岸,送进粮站过磅。空气中飘着新粮的清香,混着河水的气息。
因粮站对粮食的品相、干燥度等有要求,送去的小麦、稻子,都提前经过了晾晒和扬筛,可粮站常找借口压低品级。我常见农民在过磅处跟工作人员磨嘴皮子,求着把自家粮食定高些等级,好每斤多卖几分钱,一千斤能多卖几十块。他们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抚过粮食,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忐忑。但多数人最终总会有些失望,可不卖又不行,黝黑的脸上写满无奈,也只能默默接受。
那些年,卖粮未必能当场拿到现金,有时会打白条,得等些日子才能结算。另外,那时农民种地不像现在有补贴,而要交农业税和各项提留款,这些钱都是卖粮时从粮款里扣除。这般一来,即便没遇上打白条,不少人卖粮后能拿到的现金也寥寥无几。总有些农民卖完粮,摇着头念叨下年不种粮了,打算去打工。他们的背影在夕阳里格外落寞,脚步沉沉地走向回家的船。
不过,多数农民卖完粮,手上总会有些现金。农民集中卖粮的日子,也是河边集镇最热闹的时候。粮站北边是供销社的门市部,里面有各种各样日用百货,还有能做衣服的布料。就像叶圣陶先生在《多收了三五斗》里写的那样,手握钞票的农民会进去,选购家里需要的东西。沾着泥土气息的钞票被数了又数,才递到营业员手中。营业员忙得不可开交,开了票后用夹子夹着,顺着空中拉着的铁丝推向收银台,“嗖——嗖——”声此起彼伏,在我眼里煞是有趣。河边的路面上摆了不少小摊,卖儿童玩具的,卖卤菜的,把孩子引得挪不开脚。不少家长虽说舍不得,可难得来镇上一趟,总会给孩子买个小玩意,或是剁一块熏烧鹅带回家。
如今回老家看父母,我常散步到粮站跟前。供销社门市部早已关了多年,也没人来这儿摆摊了。河边建了个小凉亭,附近的老人会来吹吹风,聊聊往事。夏收、秋收时节,种粮人仍会来粮站卖粮,但农田已被大户集中承包,他们开着卡车运粮来,再也见不到当年繁忙热闹的景象了。听说现在粮站只剩两个人留守,他们守着这个地方,就像守着一段即将消逝的记忆。而那些关于粮食、关于土地、关于生活的记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