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依衣
父亲离开军营已有二十个年头。那支曾在塔山阻击战中叱咤风云的英雄部队,番号早在十多年前就消失在军队改革的大潮里。
自打部队番号撤销后,每逢八一前夕,父亲总会取出珍藏的军功章——1枚二等功、6枚三等功,用微微颤抖的手指逐个打开红色塑料匣子,细细抚摸每一枚锃亮的勋章。我深知,父亲并非眷恋昔日荣光。他本就不是贪恋荣誉的人,转业到地方后工作出色,大大小小的荣誉拿了七八十项,证书码起来足有一米多高,却从未向人炫耀过。
他对这几枚军功章情有独钟,只因怀念那段将生命与红色军旗融为一体的岁月。那面旗,不仅承载着历史的沧桑,更铭刻着无数年轻士兵为国奉献的信仰。
我忽然萌生念头:何不作一幅父亲在军旗下的画,作为送给他的建军节贺礼?
闭上眼,思绪飘回童年。父亲书架上那本泛黄的相册里,有张他最珍视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军旗下,阳光透过旗帜,在他坚毅的面庞投下细碎光斑。
铺开宣纸时,手心沁出了汗。军旗的规制早已烂熟于心——长宽比例、五角星位置、穗带长度……可这些冰冷的数字,怎能勾勒出父亲眼中的那面旗?
调色盘上的朱砂红,总调不出记忆中的色泽。不是太艳,就是太暗。父亲珍藏的照片里,那面旗红得庄重深沉,像被无数清晨的朝霞浸染,又似经无数黄昏的晚霞淬炼。试着往颜料里加些墨、添点水,忽然懂了:那红色里,沉淀着太多光阴的故事。
第一笔落下时,仿佛看见年轻的父亲在边境线站岗。38℃的酷暑,汗珠爬满脸庞,浸湿钢盔带子,一颗一颗往下落,他却依然挺直腰板,像杆标枪。旗杆的线条必须笔直,要像父亲的脊梁,永不弯曲。
画到旗面,不自觉用了晕染的笔法。父亲说过,他们的军旗经历过边境酷暑,浸染过战友热血。那些深浅不一的红,都是岁月刻下的印记。原来真正的军旗不该崭新,它该有岁月的痕迹,有硝烟的味道。
五角星最难画。父亲教我画五角星时说:“每一笔都要稳,每一画都要准,就像军人执行命令。”我屏住呼吸,笔尖轻移。画到第三角时,耳边似响起他的声音:“这一笔要再直些。”
夜深了,画室只剩我和未完成的军旗。恍惚间,看见父亲在训练场奔跑,在演习时冲锋,看见他结束十几年军旅生涯那天,亲吻军旗的模样。
最后一笔完成时,窗外已现曙光。轻轻吹干墨迹,忽然发现这面军旗里藏着太多父亲的影子——笔直的旗杆是他的脊梁,飘扬的旗面是他的热血,那颗五角星是他永远不变的初心。
画一面军旗容易,读懂一面军旗,却要花一辈子时光。这象征勇气与信仰的图腾,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军人的梦想。在纷繁社会里,它像座灯塔引向光明;在多元价值观中,它似纽带连起心灵,筑成坚固防线。它让我们明白,个人的梦想终究与民族、国家紧密相连。
将画卷好装入筒中,手有些发抖。附上的短信写了又改,最终只留一句:“爸,这面旗,送给您。”
一周后,母亲打来电话。她说父亲收到画后,在书房待了很久。推门进去时,鬓角斑白的老兵正对着画中的军旗敬标准军礼,身姿依旧挺拔,眼眶泛红,却始终没让泪落下。
“你爸说,”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这面旗,比他记忆里的还要鲜活。”
画一面军旗只需笔墨,读懂旗帜背后的生命史诗,却需要岁月的沉淀与传承。而今我终于懂得,那面飘扬在父亲心中的军旗,永远不会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