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
正午时分,送女儿到高铁站。
路有点堵,车有点颠。
可是这都不应该啊,这条路平时基本通畅,车行也很是平稳。
今天坐的是网约车。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到地下停车场,而停在了地面上。
下车时阳光正好,略微还有点晃眼。
周围也有车,停放秩序也有点乱。不过人和车、车和车,谁也碰不到谁。
一路进去候车室,扫二维码、出示绿码,在进站闸机前停下来。
我们贴了贴彼此的面颊,其实更多是口罩在摩擦。
我们就只是探着头贴了贴脸。左边,右边。
我们没有拥抱。她太瘦了,我的手臂长得多余。而她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举着身份证。
看她刷身份证进了卡口,过了安检,从安检台上取下行李箱,转回头向我招手又向前去。
候车室并不是很长,但她愈行愈远,身影一点点变小,混入人群,被遮挡着一点也看不到,看不到她黑色的裙子、紫色的上衣和头上豆绿色的发箍。
看不见她的身影时,我的眼睛润湿了,慢慢凝成一滴泪。
这将落未落的泪水让我有点不认识我自己。
七年前她离开家上大学,我送她到学校。一早报到后,我在学校配发的床单和被罩角给她绣上小小的“林”。这是她的姓氏,为的是将来换洗晾晒时不会收错。因为要赶午后的火车回去给学生上第二天的课,本就粗糙的女红越发粗枝大叶起来,好在她不嫌弃。那会儿的挥手作别很是轻松,四十出头的我没觉得离别和感伤,想的是我们各自都会展开一段崭新的、奇异的旅程。
三年前她读硕士的时候,我仍旧送她到学校。趁着新同学未到,在她的宿舍里小住,一起收拾书本、洗衣服、晒被子,一起吃她推荐给我的外卖,这些外卖是她四年大学生活里最认可的美食。是的,她是在本校读研。
她硕士毕业,我没有办法去观礼。毕竟连毕业生都只能选派少数人出席,毕个业想和导师合影都成了异常艰难和曲折的事情。这让人无奈的疫情啊!
说起她的瘦,她说:“我们不能出校园,连外卖也吃不到!”
如今,她还是继续求学生涯,我却不能陪她去学校了。疫情背景下,单位要求我们“非必要不离哈”。
于小家和我个人而言,陪她走一趟算不得“非必要”,可于大局而言,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的的确确是“非必要”的。退一步说,对她而言,应该也是不必要的吧——这七年间的来来回回,除了入学那两次,哪一次不是人家自己走的呢?想送,只是想送她一程,不是因为她真的需要,而是想为自己求个安慰,假装未曾缺席她人生的每段路程。
她上大学时,我在回程的路上写下一篇《从此,空巢》。那是我唯一一篇在手机上完成的文字,淡淡的情绪打动了好多人。虽然这题目看来似乎很是失落,但我心里其实并没有。18岁出门远行,孩子们的人生多的是未知和探险,却也能有太多生机勃勃的希望和瑰丽奇伟的色彩。
三年前,我没有为她写下什么。因为我觉得她的人生就像一辆战车,在它该在的轨道上前行,那么前行就好了,哪有那么多可说的!
可是如今,送她,我却不期然有了一滴泪。
这一滴泪让我想了很多。
我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从前送她也就是送她,只是想帮她提一段重重的行囊。她进站,我们就多是嘻嘻哈哈地挥手,偶尔亲一下肉肉的小脸,不等她的火车开,我就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有时还会一转身就去顺路的宜家商城逛个小物件,再吃个心心念念常惦记的冰淇淋。
可是这次,我是真的心疼了。
像她一样的年纪,我已经送了一届高三毕业班了。一千多个日子,那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孩子每天恭恭敬敬地喊我“老师”,“失散”多年以后还有人找到我的微信跟我说感谢。
像她一样的年纪,她有的同学已经是妥妥的“社会人”,也有的刚刚步入职场,满面春风地畅想未来。当然,也有和她一样选择继续求学的。她硕士同寝的女孩去了香港读博,说听不懂粤语,说地狭人多感觉很挤,说宿舍的床只有80公分宽。女儿说,和她的80公分比起来,我的90公分立刻很幸福啦!
读博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曾有师妹在师门聚会时笑着跟我们讲,读书时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找医生,心理医生问她是博士还是硕士读几年级,然后说:“才博一,来得有点早啊!”师妹说起时我们哄堂大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笑声里的苦涩。细品医生的话就知道,去做咨询的博士生不在少数,不同程度的抑郁与这个群体几乎如影随行。我自己也在这阴翳中苦苦挣扎过。
女儿高中和大学时候的同学有的“已婚已育”了,他们也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当然,也有毕业三年安然享受单身生活的,那是真的享受,不是“单身狗”。我咬紧牙关和自己说“不要着急不要催”,但也真的希望她能遇到合适的人,谈一场不负青春的恋爱,然后有一个人能与她在未来的岁月里相依相扶。
我坐在地铁上略微神伤的时候,她拍了张雨线划过车窗的照片给我,她说“下雨了,还挺大”。
见证整个过程的,当然还有从来少不下的林教授。但在这篇文章里,他只是结尾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