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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诗人远去的背影

来源:绥化晚报 2022-06-10 字体:

吴宝三
 

  林庚(1910-2006),字静希。林志钧之子。诗人,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
 

  中学时代,对北京大学教授林庚的名字就不陌生。作家出版社编辑出版的《1956年诗选》,其中《马路之歌》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对“汽车的喇叭唱着牧歌”的比喻,感到无比新奇。而《诗刊》一九六一年第二期发表的另一首写春天的诗《迎春曲》,我一直能背诵下来:

  冬天的树林像野鹿的角
  太阳的四周春天又来了
  刚化了的河水透着多么蓝
  泥土里的气息带微微的潮
  要写出的心情比天还要高
  六十年代将要有多少浪潮
  把历史的蓝图展开瞧一瞧
  东风在前线上又吹起号角

  进了北大之后,这首诗竟是我和林庚先生第一次对话的媒介。

  记得入学不久,林先生给文学专业上写作课,我早早地坐在阶梯教室的前排。在那样革命的年代,衣着样式单一,穿西服被视为资产阶级,而林先生穿着十分讲究,举手投足,一派地地道道的学者风度。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衣服干净挺括,一尘不染,名副其实的教授形象。

  先生一九一零年生于北京,福建闽侯人。一九二八年毕业于北师大附中,同年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两年后转入中文系,开始诗歌写作,先后出版诗集《夜》《春野与窗》。一九三三年毕业留校,与吴组缃、李长之、季羡林被称之为清华四剑客。是年,林先生担任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的助教,并为闻一多的国文课批改学生作业。一九三四年春去上海专业写诗,同年秋返北平,先后在民国学院、北平女子大学文理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又出版诗集《北平放歌》(一九三六)、《冬眠曲及其他》(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去厦门大学任教授,不久随学校迁到闽西长汀,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与教学。一九四七年回北平,任燕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九五二年后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一九八四年出版诗与诗论合集《问路集》,一九八五年出版《林庚诗选》。

  林先生最著名的著作之一,是他写的《中国文学简史》,该书初版于一九五四年。更早,大概是一九四七年他在厦门大学时曾出版过一本《中国文学史》,朱佩弦(自清)先生作的序,算是这本简史的蓝本。自一九五四年起,历时四十年,林先生的这本书才在北大出版社出版了它的“全本”。据报载,此书于一九九七年荣获了国家图书奖。作为林先生的弟子,我看到报上的消息,不仅感到光彩,更为老师高兴。此是后话。

  林先生普通话讲得相当之好,平时听不出一点福州口音。当讲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只见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圆,然后又画了一条横线,一条垂直的竖线,对同学们说:“这是多美的几何图形呀,确乎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把诗的意境和几何图形联系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实在很新鲜。再看他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板书,俊拔飘逸,令我叹为观止。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课堂,跟在林先生的后面,快到三十二号学生宿舍楼了,我紧赶几步,喊了一声“林先生!”我喃喃地说:“我读过您的诗。”他惊讶了:一是系里三令五申,对“资产阶级教授”的称谓一律应是在姓氏前加“老”称姓,现在居然有人敢叫先生;二是来自边疆的学员中竟然还有记起他的作品的。待到我一字不差地背下他那首诗,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竟没有说出话来。我们就这样开始建立了师生友情。我称他“林先生”,他却按照学校工宣队的统一要求,称比他年纪小三十七岁的我为“老吴”。

  中文系工宣队迟师傅是位憨厚可敬的党支部领导,因为林先生,我曾戏弄过他一回,回想起来真有几分自责。一天上政治课,我把林先生的一本诗集带到课堂,这之前有人打过小报告,迟师傅开始瞄上我,想当场抓获,以儆效尤。我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以引起迟师傅注意,见迟师傅向我走来,刷的一下将书藏进书桌里。迟师傅也不客气,气呼呼地按住我的手,让我把书交出来。我不交,迟师傅亲自动手把书搜去,举着书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这是资产阶级教授写的,可不能再读这样的书啦!待到看清这是《鲁迅杂文选》时,迟师傅差点没气歪鼻子。当林先生知道此事后,开导我要尊重人,特别要尊重像迟师傅这样念书不多的人。

  林先生的家住在北大校园内风景秀丽的燕南园。一栋青砖平房,一个十分幽静的小院,院内一簇簇花树,一片片竹林。反右斗争那年,中文系许多青年教师被打成右派,人们迎面见其绕道而行,唯恐躲闪不及。而林先生买了一张墨绿色乒乓球台,摆放在自家小院里,邀上这些落魄的青年教师,傍晚没事时来这里锻炼身体,陪他打乒乓球。精神上的抚慰,温暖了一颗颗苦涩的心,使之走出绝望的泥沼。曾教过我们文学理论课的倪其心老师说起此事,感慨不已!林先生生活非常有规律,不受外界影响,不随意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听一位青年教师讲,就是文革期间,林先生每天散步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早晨起来,弹一支钢琴曲,在门前的竹林里唱一支经典民歌。这事我一直没有正面问过林先生,只是问他身体这么好,是不是和生活规律有关,他回答我的是,他当过篮球球员。我当时想更正说那叫“队员”,现在想起来禁不住摇头,幸亏未说,险些班门弄斧。

  “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这是当时我们工农兵学员的革命口号。1972年,中文系进行社会实践“开门办学”,来到密云县穆家峪公社前栗园大队。系里的老先生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参加了,分到我们文学专业的有林庚、吴组缃、王瑶、吴小如、严家炎、陈贻焮、马振方等老师。我们住在一位老乡家的西屋,一条大炕住十几个人。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修“大寨田”,晚上访贫问苦,或开会学习,或讨论创作素材,可谓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了。最愉快的莫过晚饭后那段时光,老师、同学吃完饭,然后沿着乡间小路一起散步。也许生活太枯燥乏味,不知谁提议,每人必讲一个笑话。最会讲笑话的莫过吴小如老先生,他是系里公认的杂家,博闻强记,京味十足,且京剧、书法无不精通。记得他讲过一位山西人招待客人的故事:家中有客来,茶盅不够用,主人操着山西话说:“家里来了三个客,有两个小杂种(茶盅),舅舅也不是玩意(外人),你是(使)个大王八(大碗吧)!”当时,众人听罢大笑不止。惟林先生摆手道:“不雅,确乎有对号之嫌。”——果然,王瑶先生是山西人,听后大为不悦。

  我们的社会调查,目的是给一位因公献身的党支部书记写一部书,凡是主人公生前友好,我们都拟采访之。我和林先生分在一个小组,算一对搭档。最远的采访对象距我们的住地二十多里路。那时交通不便,不通车,我俩只好步行前往。天刚蒙蒙亮,林先生醒来,看看发白的纸窗,自言自语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接着轻声叫我:“老吴,我们该出发了!”时值隆冬,京郊更是寒风刺骨,我和六十三岁的林先生——这一老一少,迎着曙光,行进在古长城蜿蜒的燕山脚下潮白河畔。中午时分,途经密云县城,肚子响咕咕,林先生信口吟了两句诗,“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问我这是谁写的诗?我说大概是苏东坡,先生说不错,我俩便信步进了路旁一家国营饭店。落座后,先生和我商议,他坐在这里占座位,让我去排队开票,说罢把一张面值五元钱的人民币塞进我的手里。这顿饭两菜一汤,花了三元五角六分,我花零头,剩下的两元还给了先生。先生执意不要,我煞有介事地说,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当资产阶级教授的俘虏,不然咱俩就按比例摊,说罢两人相视大笑。原来,这“按比例”有一段小典故。六十年代初,魏建功老先生和同学们去京郊的鱼子山搞社教,天黑山路不好走,想买一盏公用马灯。班长出个主意,按每人收入的百分之十集钱,魏先生是一级教授,按比例应交近四十元,而每个同学按比例只交一元多钱,买回马灯后,又将剩余的钱平均分下去,这样一来,每个同学还挣了好几角钱。系里知道此事后,狠狠地批了班长一顿。每每提及此事,林先生总是习惯用那个口头禅:“这么办确乎不妥,但魏先生确乎应多花一点。”

  “文革”期间,林庚先生被裹胁进梁效(北大、清华)写作组。一次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开会,一帮人簇拥着江青来了,江青送给林先生一支花,先生并未喜形于色,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散会后,林先生若无其事走出房门,而那枝花却留在茶几上。这件事令我辈十分敬佩。多少年之后,我曾赞扬林先生高度的路线觉悟,先生微微笑道,无关乎什么路线觉悟,我就是看不惯她作威作福那一套。就是”这一个”,体现出这位教授诗人泾渭分明高洁的诗人气质。

  林先生桃李满天下,文学专业的同学聚在一起,都愿意说起林先生。一九九七年民盟中央换届选举,袁行霈先生当选为民盟中央副主席,一时又成为谈论林先生的话题。袁先生是林先生的研究生,得意门生,素有“小林庚”之称,袁先生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酷似林先生,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位先生的人品和学问,何其相似乃尔!由此想到,林先生90岁那年,中文系给先生祝寿,北大党委主要领导得知林庚先生和季羡林先生是清华同学,当年在文坛的知名度和季先生齐名,欣然前来祝贺。合影照片上,似袁行霈这样重量级人物,只能坐在后排,可见祝寿活动规格之高。这一年,我回北大参加同学聚会,约上文学专业的几个同学去看林先生。时值阳春三月,微风拂面,当我们走过未名湖,看见一位老者在中文系大门口草坪间的石板小路上放风筝。说来也巧,竟然是林先生。先生见到我们很开心,虽然垂垂老矣,但精神还是那么矍铄,思维还是那么敏捷,我情不自禁背诵起《春居》这首诗:“草长莺飞三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先生听罢呵呵笑了,笑得孩童般纯真。他说:“你把二月天改为三月天并无不可,烟花三月你该下扬州了。”可不可以说,淡泊名利,活得真实自然(我以为,自然才是美),耻于“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教授诗人林庚,颇有一点儿他备加推崇的大诗人李白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我和这位教授诗人通过几次信,给他寄去我出版的新作。想起先生,便捧读起向友人借来的迟迟不愿归还的他那部《问路集》,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先生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胸豁达,令他教过的学生们深为敬重;每逢大事有静气,更赢得弟子们的赞誉。耄耋之年,林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久已手颤,书写极慢,岁月如流,我已并非当年的林先生了,而回忆却是长存的,想起当年在京郊密云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感慨多多……”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先生坐着轮椅,由人推着在未名湖畔赏月,翌日安然辞世。走得那么平静,那么浪漫潇洒,享年97岁。这篇短文,权作是一个他曾教过的晚辈学生,寄自北疆的一份深深的怀念!

  林庚先生虽然走了,人们依然可以望见这位教授诗人远去的清晰背影。
 

  吴宝三黑龙江省兰西县榆林镇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黑龙江记者站记者,《北方文学》主编,黑龙江省作协副厅级巡视员兼秘书长。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全国第六、七、九次作家代表大会代表。省政协委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当代》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著书26部,作品屡被《作家文摘》等转载。《马永顺传》获人民文学优秀报告文学奖;散文获黑龙江第二、四、五、六届文艺奖,第4届漂母杯华文大赛散文奖,第24届孙犁散文奖;诗歌《一棵阔叶树的自述》,入选中国作协《1949—1999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诗歌卷·谢冕主编)。黑龙江省森工总局在绥棱林业局建有吴宝三文学馆。


编辑: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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