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
雨是顽皮的精灵,忽隐忽现,忽来忽去,忽大忽小;忽随闪电雷鸣倾盆而泼,忽乘凉凉秋风滴滴嗒嗒,缠缠绵绵。很多的期待和耐心,被它的不可预测、它的任性随意戏玩得不知所措,无限迷茫。
邻居银启二十出头,大我四五岁,但在玩伴里与他处得亲近。午饭前就约好,饭后去东河岸上玉米田里间玉米苗。在往厨房去放碗筷时,就听到银启喊我,声音从街外的街巷传来。我抬头看了看被乌云压迫着的院落上空,担心会有雨,但还是答应着窜了出去。母亲在背后喊着带上伞时,我们已经窜出巷口,直奔东河岸上。
果然,还没有踏过河床,就觉得背上额头上被大滴大滴的的雨点击中。银启反应快,说了声雨来了,拉着我转身就往回跑。银启个头高步子迈得大,他一大步迈过去,我得跑两步才能撵上,然后他又迈出了下一步。雨像是被惹恼的蜂群,紧跟着我俩穷追猛击。银启被雨滴撵得紧迫,脚步愈发飞快。我被银启的大手拉拽着,脚步突然张开,基本是脚尖一点地就弹起来,与银启的脚步形成一个节拍,半飞半走。感觉到雨滴不再追赶时,我已经喘得嗓门发痒咳嗽起来。银启用两个手掌当毛巾将湿漉的头脸摸拉两下,感叹道:这雨,说来就来,没商量呀。我也学着银启,用手摸拉两下头脸上的雨水,这才看到侧面站立着一尊关帝,意识到是在村东的关帝庙里躲雨。庙前的空地上这时已有了积水,水泡在水面上时起时落。再看天气,那些黑褐色的云片,说撤就撤,转瞬间露出阳光。
银启脱下身上的红色背心,用手拧了拧背心里渗着的雨水说:走,回家换衣服。我出来的急,忘了穿背心,贴身的大裤衩还是母亲用一条旧裤子给改成的,回去也没有换的。对着银启也没法说怕丢脸。只好对银启推说道:哥,你先回吧,我想再去东河岸上间间玉米苗。银启可能午后还有别的事,叮嘱我注意安全,之后各奔东西。
往地头上走时,还想着刚才那场雨,对田里头卷缩着叶子的玉米苗多少要起些作用。站在田埂瞭望时,它们一颗一颗依旧耷拉着脑袋,尚存着一息生机。我也纳闷,刚才那场雨咋就没来?都淋到我和银启身上啦?
面对着一地的玉米苗,我迟迟疑疑:间还是不间?
顺便说说,间玉米苗是玉米长成过程中的一个管理环节。点种时,农人的手就是上帝的权杖,他一镢头刨开一个坑,手捏三两粒种子植入坑中,这三两粒玉米的命运从此绑在了一起。生根,发芽,同甘共难。苗长到正旺时,一场命运革命来了。重权在握的农人,从丰收丰产的角度考虑,选择肥大硕壮的留下,继续接收养分阳光,然后开花、受粉、结果、收割、储藏。苗的那些同伴和兄弟呢,将会被连根拔起,或丢弃于田头积沤成泥,或散到棚圈填充牛羊之腹。所谓间苗,就是把瘦弱的看上去没啥指望的苗拔掉,留下的苗中间有了间距,成长中相互无妨,各自蓬勃,丰收才有指望。面对一地卷缩着叶子的玉米,我便是权杖,攥着一地玉米命运的权杖,去留由我。
我对着将除去的青苗行施权杖时,背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震得心惊肉跳。紧接着,风从河堤腾跃冲出,夹杂着雷鸣闪电,从身后突袭而来。瞬间,整块玉米地如临大劫,篷遮住一般,极像置身于无光的黄昏。是谁在此要把这块田地围堵得严严实实,必须做些什么?靠近耳边的叶片此刻发出声响,“噼啪噼啪”由弱渐强,由疏渐密,背上也有了噼啪声响,有了星星点点的湿润。大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从内心滚落出来——呼雷大雨点小。
当真以为这雨只是来造造势而已,也或许会在卷曲的玉米苗身边撩逗一阵子,然后乘风而去。就见它,风雷骤停,雨滴击打玉米叶片的声响却密集起来。沙沙的响声连带着一股一股的雨水从头至尾浇灌下来。
我赤裸着背,与身边赤裸的玉米苗子一同被暴雨沐冲着。因为是弓着腰间玉米苗,雨水先是从背上虫动一样往下爬,从脊至颈,再从颈爬到脸,爬到眉头、鼻头、嘴头。起初,雨水汗水搅和着,流到嘴角时还觉得有些咸味,之后雨水如瀑,整个身心泡在雨中,全身内外就只有雨水的味道了。
我都没有弄明白,如何产生的一股畅快和兴致。一脚深一脚浅地趟着泥水,挺着雨水,来回于田垄,手脚并用,去瘦留肥,见空补缺(补栽玉米苗)。于一地的玉米禾苗,我们形成了安排与被安排,选择与被选择的隶属关系,统治关系。
内心里,雨是雨,雨非雨,倒觉得雨成了我和玉米、土地、季节来回摩蹭的润滑剂。内心被雨水冲刷得清清静静,爽爽朗朗。也许,在雨,在云天的视线里,我就是一株普通的青苗,被田野框在其中,任它们湿润,浇刷,甚至摆渡。
这个季节的雨,少有缠绵。我还没有把最后一株苗子补栽好,一束阳光缓缓扫过来,雨尾摇摆了几下彩色的光泽,释然而去。回身顾望,那一地的玉米,清新透亮,齐刷刷站成一块威武的方阵,让我这个落汤鸡似的权杖者,多少有些尴尬,破败,甚或狼狈。然而,心却如它们一般清净透亮,无比快乐。
回村的途中,无意望了一下河西岸的庄稼地,那些玉米苗子,红薯秧子,依旧耷拉着脑袋,一息尚存的可怜像,惹人心疼。恰巧这时又碰到了银启。他惊讶地问我:你跌到河里了?我拨拉一下还略显潮湿的头发,笑着对他说:哥,你耽搁好事儿啦!银启一脸懵懂,我却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