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金林
我是个不入流的画者,但左邻右舍还是称我“画家”。我擅长画人头像,多是素描。我画像总是聚焦脸上的亮点,然后尽量放大,画出的女人俏丽,男人壮美,大人小孩子都满意。谁不愿意让自己的画像大放异彩呢?
我住的大杂院,人们都找我画过像,而且都是心满意足。唯独有一个人不满意,他就是仇仁老汉。这个姓姓得别扭,其实“仇”字是个多音字,在姓别中不念“chóu”,而是念“qiú”,但人们还是习惯念“chóu”。这样一来,仇仁就变成了丑人。这个仇仁如同他谐音一样,确实是个丑人。
仇仁是个退休老工人,已经年过六旬了,人长的是有点丑像。细瘦的身子,佝偻着身段,挑着张满是皱纹的脸,如同一根竹竿上面结了横七竖八的蜘蛛网;高高的颧骨,满腮的胡子,那胡子像被火燎过似的,又卷又黄又特别长。胡子长却头顶秃,从前额到后脑勺,光秃秃的一大片。仇老汉为掩饰自己的头顶,冬夏都顶着一块红头巾。那头巾已经褪色了,虽说是红的,其实早已变成褐色的了。
仇老汉轻易不找我画像,大概怕展露尊客。那天突然找我画像,而且非要拉我到他们门前的欧根河岸画像。这条河不宽,但很湍急,水深的地方漩涡不断,很骇人。但孩子们不怕,经常有孩子到河里游泳。我问老人为啥要到河边画像?他淡然地说,留个念想。我这辈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条河感情深着呢。仇老汉对这张画像再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求把河作为背景画上。
我拿着画板,陪着老人,一齐来到河边。摆好姿势后,老人端坐在马扎子上面,腰板挺得很直,面容也庄严,看得出老人对这张“留念”特别重视,我就对老人说,你自然一些,放松一点。老人这才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一丝笑容,但那腰依旧挺得很直。
作起画来,我极力回避老人面部的缺陷,聚焦脸上少有的亮点。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完成了这张画像,我长喘一口粗气,把画像交给了老人。
老人接过画像眯着眼仔细端详起来,先是乐滋滋,兴冲冲,后来渐渐地笑容隐退了,对我说,这张像画走相了,我对着镜子多次看过自己,我长的是个丑像,可你画得是个俊像,好像给我戴上了一幅面具,做人还是实在的好,从里到外都实实在在。
我只好按着老人的意愿,又重新为他画了一张肖像。这张画像当然也如实地展露了他的丑态。这哪里还是画像,分明就是一张猿人头骨化石的复原画。我不好意思把画像交给老人看。但老人接过画像后,却满意地笑了,那张轻易不见笑的脸涌满了笑容,好像冰面上刮起的春风。老人笑呵呵地对我说:“这回像,这回真像我,我得挂在屋子中央,让左邻右舍看个够。”说着老人双手捧着那张画像,乐颠颠地走了,我看到他远走的背影,作了个鬼脸也笑。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到河岸作画,仇老汉到岸边钓鱼,都很快活。转眼间就到了盛夏,连续几场大雨,使得欧根河河水猛涨,整个河道已经涨满了槽,湍急的河水打着漩涡儿,像脱缰的野马,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景象。
但也有不惧怕的,就是那些孩子,多是些懵懂不经事的孩子。他们最初只在河边玩,玩着玩着,就游到河中间。我看到一个孩子被卷到漩涡中,孩子在漩涡中惊慌失措地扑腾着,一上一下地扑腾几下也没摆脱激流。我看得真切,岸上的许多人也看得真切,有人喊着“快救人,快救人!”这喊声很大,也很宏亮,但岸上的人仿佛没听到似的,纹丝不动地呆立在岸上,静观孩子在激流中的一起一伏。这时只见一个戴着红头巾的人,猛地跳到河里,那人先是深扎一个猛子,到了跟前才露出头。我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是仇仁。
仇老汉把头上的红围巾一把撸下来,快速地递给了孩子,在露头的那一瞬间,孩子抓住了围巾,仇仁顺势一拉,把孩子猛地推出漩涡。也就是在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却把仇仁卷进了漩涡,他沉下去,再没有浮上来,只有那条被孩子松开的救命红巾飘浮在河面上,像一面旗帜飘动着,飘动在河面,也飘动在我的心里。
我又为老人画了一张像,背景就是那面红巾,我庄重地把红巾画得特别艳丽,特别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