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金玉
黔中腹地,安顺古城,青岩为骨,青瓦为魂。小十字街口,儒林路如一卷泛黄的线装书,六百余年光阴化作墨痕,一笔一画勾勒出石巷的肌理。
晨曦初露,青石板上浮起薄雾。被千万双布鞋打磨得温润的条石,在朝暾中泛着幽光,恍若流淌的银河。临街木楼次第推开雕花窗,紫檀色的窗棂里漏出安酒香,与檐角铜铃的清音纠缠着,坠在挑水人肩头的竹扁担上。古榕虬根盘踞墙垣,枝丫间悬着昨夜未干的雨珠,滴落时惊醒了安顺文庙沉睡的石狮。
巷弄深处,谷家宅院的青瓦正蒸腾着晨炊。三重檐马头墙挑起几缕烟岚,门额“诗礼传家”的漆金已被风雨剥蚀,却仍守着明清年间的风骨。转角处戴家银匠铺的錾子声清脆如磬,老银匠眯着眼,将屯堡人家山水的纹样錾进银镯,叮当声里藏着迎云峰八寨屯堡古村落的故事。
暮色四合时,石板路浸染夕照余温。百年药铺的铜臼捣着杜仲,药香漫过“仁心济世”的匾额,与隔壁茶馆的轿子山绿茶清香在巷中邂逅。茶客们就着紫砂壶嘴啜饮,说书人的惊堂木拍碎暮色,岳飞和杨家将的忠魂在茶烟里复活。重建古城檐下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染透裱画店的宣纸,装裱师用鬃刷抚平《黄果树飞瀑图》的褶皱,墨色山水便从卷轴间奔涌而出。
夜色渐浓,古城换作琉璃世界。霓虹在飞檐翘角间流淌,却未惊扰木格窗内的旧时光。酒肆门前的红灯笼摇曳,映着游客举杯时晃动的影子,陶碗相碰的脆响惊起屋脊上的夜枭。三两个苗家姑娘踩着月色经过,银饰叮当如溪流,绣裙上的蜡染蝴蝶振翅欲飞。转角书斋的留声机悠悠转着,周璇的《夜上海》在砖雕门楣间萦绕,与“安顺遇见”酒吧的吉他声交织成时空的复调。
最是雨夜动人心,檐溜敲打石阶,奏响六百年未改的宫商。雨帘中的青瓦白墙洇成水墨,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儒林第”的砖雕门额映得忽明忽暗。戴望舒的油纸伞飘过深巷,却不见丁香般的姑娘,唯有老裁缝铺的织机声穿透雨幕,经纬交织着苗岭的晨昏。
石巷深处,我的童年栖息在贯城珂畔韩家染坊的靛蓝里。记得春分时节,阿婆将扎染的土布晾在石墙上,蓝白花纹像云贵高原的流云,裹着板贵花椒的辛香。中元节的河灯顺贯城河流淌,载着纸鸢的残线飘向远方。而今异乡月圆时,总听见巷口的古井在梦中泛起涟漪,井栏绳痕里渗出故乡的晨霜。
近日重游,见老茶馆改为咖啡书屋,银匠铺陈列着苗绣文创。时光的新芽从砖缝里萌发,老银杏的年轮又添几重。游客举着手机拍摄蜡染技艺,拍摄“一个人的安顺”书屋,闪光灯惊醒了门楼上打盹的狸猫。转角遇见曾经地区一中的同窗,相视一笑间,四十五年光阴落地成尘。他说巷尾王记的裹卷还是老味道,辣椒油里藏着我们偷吃被罚站的童年。
离乡的纸鸢,终要归巢。夜深人静时,抚过斑驳的砖墙,触到永乐年间屯堡人的掌温。六百载风雨蚀刻的石巷,将游子的漂泊酿成陈醪。月色漫过马头墙,恍惚见先人提灯夜读的身影映在花窗,忠孝传家的古训随更漏滴答,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乡愁。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爬上武庙茶楼。檐角风铃轻摇,惊散残梦。石巷在晨雾中舒展腰身,将六百年的故事叠进深深褶皱。曾经挑水人的扁担吱呀声里,儒林路又翻开新页,这泛黄的书卷里,永远写着游子归航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