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木心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三姑石读后:
这首诗都太熟了,很难说出什么新意,弄不好会落个“老套”的歪名,闪了吧?
闪不了!斗胆走近,试着拆解下木心老师的心思,一片一片置于案几之上,以飨读者。
读诗不过是读时和读世,时代和时间,世相和世界,在诗中沉淀、生息和变换……诗也似乎在等待那个对的人出现。
第一次接触这首诗的时候,还很年轻,那时不理解慢,觉得这里的慢,有慵懒、懈怠、不思进取的嫌疑,所以,对这首诗,不甚喜欢。当岁月走过了许多年,重新与这首诗见面,似一下子掀去纱巾,顿觉无比新鲜怡人,一张无比可人的面貌,令人荡胸生层云。
这首诗在进入我时遇到的障碍应该是心理对位的偏差,这首诗,应该是一位落去岁月尘烟的老人于沉静中的一次感慨、一段回忆、一次凝思。他激起的是岁月静好时的一层又一层波浪,只有在岸边藤椅上小憩,如诗人者,才会有更多欣赏的机会和更好的心情,而彼时,少年如我者,正在享受冲浪时光,无暇顾及。
木心老先生说:“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这似在给我不懂作申辩,给我懂找理由。这是一首一直躲在角落,等着我由陌生走向熟悉的诗。他忽然打开了属于我的所有词语,在我的身上找到少年时的诚恳,火车站的黑暗无行人,小店黑暗冒着热气……日色变得很慢……从前的锁好看。这些属于我的经历,或我的时间里的词语,在诗人的精心排列下,成为我心灵底片上曝光的黑白影像。
此刻,我正在时速300多公里的列车上,窗外的风景忽然而逝,其实看不见,或者看不清,这是世界之快,也是世相中的无奈。这首诗,对“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极尽怀念之情,在对过去的回望与咀嚼中,有诗意栖居之沉浸。对“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又颇多感慨与赞美,快的轻灵,与慢的沉郁,于此间互见。这是多么矛盾的心态啊,又是多么怅惘的流露,既有唯美,又有叹惋,此中深意,成就了一首好诗的构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最后几句,我曾判其冗余。此时此刻在列车的奔跑中,特别是夜色弥漫里,我只能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在抖动,而窗外只有一闪而过的流光。不仅感慨,快的节奏和环境掩盖了风景,而现世的锁,没有钥匙,只有密码。这种快的行进,快的打开,留下深深的防御之伤,也在人心与人心筑起高墙,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时序和心灵的慢,你锁了,人家都不知道,怎么会懂啊?!
相信木心老人再回看这首诗时,说不定他不但心有矛盾,而且许会彻底不懂了。
他写诗的时间,已不是现在的时间;他面临的世相,已非现在的世相。这份陌生,恰是这首诗不死的诗意。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画家。1927年出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2011年12月21日3时逝世于故乡乌镇,享年84岁。
著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等;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画集《木心画集》等;口述作品《文学回忆录》等。
三姑石,系诗爱者,读诗是她的习惯,有她的悖论和主观,喜欢从民间视角,或他视角读诗。如果你看到,偏又赶上她言语走音的一日,敬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