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
冯庆凌老师是我的老师,也曾是我的同事。
我上大学的时候,冯老师是我的古代文学老师之一。我读的是一所专科学校。专科和本科差着一个大层次,但老师真的不差。我一直喜欢中国古代文学,我的每一位古代文学老师也都给我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孟庆麟老师讲《蜀道难》的时候十分动情地教我们诵读,他开口示范,一句“噫吁嚱”足以摄人心魄,再一句“危乎高哉”便让人险些落泪;张普老师讲《登高》,从语调到内容,无不是“沉郁顿挫”的生动再现,就连个人气质都能让人联想到老杜的忧患;王志良老师讲《春江花月夜》,黑着脸要求我们背诵全篇,极不可亲,而他的讲解让我第一次从唐诗中感受到天地之美;张庆利老师讲《诗经》,他讲《氓》让我们记住了“氓之蚩蚩”是笑嘻嘻的样子,他讲《将仲子》让我们记住了姑娘对男朋友说“你不要翻墙越障地来找我”;高文利老师讲宋词,一句干脆利落独具韵味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就为他赢得了经久的不衰的美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都在背地里叫他“小晏”。
到冯老师走进课堂的时候,不但古代文学的大半都已过去,我们的大学时光也差不多过了大半,课堂上所有的兴奋与新奇都差不多被磨光了。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东北师大毕业生,冯老师的专业基础和教学能力很是让人称道。他的板书工整优美,字不大,也不是飘逸张扬的那种,但是俊、秀、雅。冯老师的授课风格是安静沉稳的,也不怎么对我们笑。他规规矩矩地上课,我们规规矩矩地听讲。谁都没有想到,说起《西厢记》的时候,让张生惊艳的是崔莺莺,让我们惊艳的则是冯老师。
讲到红娘催着莺莺去赴张生的约,冯老师念了一句崔莺莺的戏词:“羞人答答的,怎生去!”那身段,那语调,情态毕现,简直绝了!毕业三十年间,同寝姐妹相聚时总有人会回忆起那个场景和那一句“羞人答答的,怎生去”,有人说:“这是我能记住的唯一一句《西厢记》的原文。”
我毕业数年后又辗转回了母校中文系,这时才知道他长我十岁,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才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冯老师永远不喧闹,却也是一个爱玩爱乐的人。系里安安静静下象棋的人里有他,小吵小嚷玩扑克的人里有他,大开大阖打乒乓球的人里也有他。
我和先生超然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和老师们做起了同事。与冯老师对阵时,每次挥拍一拦,球都会莫名其妙地下网,弄得超然几乎失去了信心。冯老师说:“我的球速有点慢,比一般人慢,你先别着急,稍微停顿一下再出手就妥啦。”他的话里竟是带着些许歉意,而没有把自己这个特点当成秘密武器或是“杀手锏”。比赛该是争胜的,他却总是心疼对手。
那会儿系里人不多,大家都喜欢课间的时候在资料室看书聊天,顺便讨论点问题。有一次我们几个女老师从文学说到人性,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是不是被爱就会感到幸福”,两方争执不下时,战火就烧到了在一边专心看书的冯老师身上。被不依不饶地要答案,冯老师就坐在那儿笑,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要是卡西莫多爱上了你,你会感到幸福吗?”所有人立刻爆笑,统一了意见。卡西莫多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样貌极其丑陋的敲钟人,冯老师就是如此机智又睿智。
有一次大家又在一起,说阴雨的下午最适合做什么。我说,吃点好的,坐在被窝里看书,困了就睡。冯老师则说:“就适合喝点小酒,打一下午麻将。”是的,冯老师闲暇时喜欢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听说他牌风很好,从不在意输赢,技术也还行,就是有时会“诈和”。那时电脑还没有普及入户,系里只有书记、院长和办公室主任才有,电脑里也只有扑克麻将之类的小游戏。即将退休的老书记每天下班后总要给自己攒点小积分,而每到周三例会结束,冯老师差不多都会坐在电脑前替他输一会儿。是的,老书记说的从来都不是“玩一会儿”,而是说“小冯又给我输了一会儿”。
冯老师不笨也不傻,他是那种真的将娱乐当作娱乐的人,自然,放松。自然放松的冯老师其实也有点小讲究,在多数人上课都只喝白开水的年代冯老师就是喝茶的。有一次,我看到他杯中的茶汤格外地清澈碧绿,就好奇地问他喝的什么茶。他笑着说,我这茶叶名字好啊,叫青山绿水。
毕业结婚后我与超然分居两地。有一次冯老师跟超然说,这会儿你没啥事吧,山东的一家电台过来招播音员,咱俩一起去试试呗?他俩从城市的西南角到城市的东北角,骑了大约40分钟的自行车,都累得汗流浃背。两个人都通过了考核。在谈条件时,冯老师跟人家说他是不可能能去的,他是陪这个小伙子面试的,你们如果让带家属,可就帮他解决了两地分居的问题。
我的师母、冯老师家的嫂夫人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牙科大夫,自己开了个诊所。这诊所自然就成了我们这些同事的福利机构,少收钱,不收钱,还技术好,放心。我、我婆婆、我女儿都去过,最怕钻头声音的超然也被硬按在椅子上洗过牙。
不知何时起,冯老师就成了“冯大夫”。我从“冯大夫”那儿听说了“六龄齿”,还听说早已成年的我居然有一颗乳牙没褪。流行做烤瓷牙的时候,看着自己极不美观的牙齿,我也有点动心。冯老师一边给我女儿做牙齿正畸一边说:“你都找到对象了,就算了吧,啥牙也不如自己的牙好。”
我曾不止一次目击有患者来寻“冯大夫”,说冯大夫没空我下次再来,冯大夫不在我下次再来。旁边的嫂夫人,资深牙医王大夫就看着笑,对我说:“他现在比我抢手,有的患者说冯大夫拔牙不疼。还有,小孩儿都喜欢他。”
冯老师应该算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他是“古典文学”和“牙科”的双料教授。
“冯老师”成了“冯大夫”我不觉得稀奇,我觉得稀奇的是他一直都没有影响学校里的工作,一直都是学生喜爱的老师。他在讲台上讲得娓娓动人,学生在讲台下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