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
在我的老家，没有水稻，我吃到的第一口大米饭是在城里的二姑家。对于一个吃玉米cha子长大的乡村少年来说，那白花花的稻米就是银子，就是珍珠。我一直都和稻米不熟悉，我不曾见到大米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它们为什么是那样的洁白？好像洗去了所有的污垢；它们为什么那么有韧性？好像藏着打不断的筋骨；它们为什么那么香甜，好像蕴含着母亲的乳汁。对一粒稻米的向往，对于它们究竟如何拔节、抽穗，如何长大成人，我充满了好奇。
第一次看见无边无际的稻田是在深秋的时候。我独自来到牤牛河畔，只为看看那些米粒是怎样的破壳而出。当我激动地走进秋天的稻田，水田里的水已经渐渐干涸，大部分水稻已经被收割，但还是有一些站立着。天空高远，大地辽阔。我不知道有什么涤荡着我的心胸，但是却有一种力量在身体里涌动着。我俯身，拾起遗落地在上的稻穗，慢慢地捻出一粒稻米，那洁白的身子闪烁着粮食的光芒。我把稻米含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
这小小的米粒，是那么轻，又那么重。天地苍生，谁不是在为它们而奔忙？天下粮仓，不是要一粒一粒地储藏好它们娇贵的身子？我把稻穗上的米粒都捻出来，紧紧地攥在我的手心里，微凉、微甜，微微地跳动，仿佛万民的心跳。田埂上，三两个稻农在秋风里端坐，旁边放着磨得锃亮的镰刀。当他们友善地问我来自哪里？我有点惊慌。我微微俯身，对他们说，我也是农村的，但是没见过稻子，我就是来看看它们。他们不再理会我，把目光重又交还给这片稻田和秋风。
后来，我和稻米的接触越来越多。在嫩江边的农场里，我用三年的时间亲身经历了水稻的浸种、催芽、育苗、插秧、拔节、抽穗，一直到轰鸣的收割机把它们带回到高耸的粮仓，我和它们一起经历成长和蜕变，一起在日月的交替中吮吸着晶莹的露珠，一起在起伏的蛙声中点亮心中那盏小小的灯火。
没有一江好水，稻米就不会香甜和丰盈。嫩江水沉静，内敛，被不断地引到宽阔的水渠里，再不断地被运送，被风吹起微澜，坚定地向着大地深处流动，它们被不断地分叉，直到进入稻田之中，再被一株一株的稻子吮吸，最后成为稻米，成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中秋节前的黄昏，我独自漫步在田埂上，此时天地宁静，万物安详，稻苗笔直地伸向天空，而唯独那些水在动，从江河之中款款而来，浸润着每一株稻苗。原来，每一粒稻米之中都深藏着江河的涌动啊！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内心竟然无比地激动。
我在无垠的稻田里心潮起伏，抬头仰望苍穹，星辰静谧闪烁，宇宙之浩瀚，天地之神秘、辽远，而我是如此地渺小。一粒米对应一颗星辰，如此遥相呼应，一粒米顶着一片天空，如此惺惺相惜。天地再大，不过一粒米的分量。时间再无穷无尽，也刚好如这稻米对万民的恩情浩荡。
在嫩江畔，我写了很多关于稻米的诗。但是我偏爱这首《微笑的角落》。我从第一次看见稻米说起：“当我说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我感到如此惊慌，刚被收割的稻田/水被一点点地抽干”。万物枯荣，皆因四时流变，人心枯荣，皆因患得患失，我走进秋天的稻田，把真实的稻米抓在手里：“把稻米紧紧地攥在手里/它们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而当我吞下其中的一颗/一条河就会在我的身体里决堤”。基于现实生活的想象，这不是虚蹈的魔幻主义，是对稻米更深刻的感知和理解，是我从它们的狭小，进入了它们心灵的广大，我触碰到它们的肋骨，并被它们深藏的江流而撞击和洗涤：“我深知大地上的流水/都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我也深信最辽阔的苍穹/也不过是一粒米最微小的角落”。看天地万物反观自我，物我置换中，从一粒米引发更深刻的思考和感悟。
众神有其位，天地有其心，在大与小之间，在真实与虚无之间，一粒米承载的不仅仅是人心，也是天地洪荒，是星云际会。我以自身的渺小，看到了一粒米的无穷大，放牧群星，使苍穹回归于稻米的羸弱之躯，这也是我仓惶之心的一次大开大阖，一次深情的皈依。
附：
微小的角落
当我说自己是一个乡下人
我感到如此惊慌，刚被收割的稻田
水被一点点地抽干
把稻米紧紧地攥在手里
它们细小的肋骨发出不安的惊叫
而当我吞下其中的一颗
一条河就会在我的身体里决堤
我深知大地上的流水
都被稻米藏在内心最安宁的地方
我也深信最辽阔的苍穹
也不过是一粒米最微小的角落
赵亚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报》《星星》《作家》《十月》《花城》《扬子江》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获《诗探索》第九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多部。现居哈尔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