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祷告书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十指黑黑。怎么洗,怎么黑。
我一生都在一条河流里洗炭
怎么黑,怎么洗。十指黑黑。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盐
那牧师对我说:圣经对我们的提醒
就是盐对味觉的提醒。千声万色、众口难调的人世
只有盐在看住我们贪吃的嘴巴。
而我村庄的说法更霸气
某妇煮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盐,像一个朝廷水落见山石
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都有了去处
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
终于变老
“你变老了!”是的,老
是突然变出来的,一个囚徒终于出狱
终于可以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
炉火里全是炭,认从,接近仁
溪流尽头,见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水
在手上,石头果然
变成了捏来捏去的泥巴
一道神谕一路被我带在身上
现在解开,只有三字:“相见好”
站在星空下,看到了一盘
棋局,密密麻麻写着我的
残稿,它已经不计较另一旁的谁
还要细看,历经良久的策划
窄门终于打开
并传出了先人的训示:“跪下吧!”
感谢你一生经历过的苦难
你遭受的雷声,再不会
拦腰抱住你,那些粗茶淡饭
一直长有眼睛,它们没有亏待你
没有忘记,你抬头间的群峰与苍茫
钉子钉在钉孔中 是孤独的
一想到天下的钉子这刻正钉在各自的
钉孔中,就悲从中来,喘不过气
一想到它们,正被自己的命夹住
在一头黑到底中
永不见天日,再无法脱身
便立即抬腿,想拔地而起,奔向天涯路
如你我的深陷,这器
偏爱囹圄,甘于委身
给自己挖井,去找要打进去的部位,去活埋
去黑暗内部,接受
时光指定的刑期。一进去就黑到底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挠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弃不放
一生中的一秒钟
一生中曾经的一秒钟,比一枚针慢
但比一枚针更锋利地留在
我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中,那东西
开始是轻,现在已渐渐变沉;如今
我感到疼了,它被锁在某只盒子里
某只手摸出了它的锈迹斑斑。一只飞鸟
或许可以用尖喙把它衔出来
一条海底的鱼或许知道它沉没的
方向,洞穴里的蛇懂得它的厉害
如今,我抚遍全身试图找出那疼的位置
往东找疼,往西找也疼。我悲愤地
喊着谁的名字,坐下来有一枚针
站起来还是有一枚针。我莫名地
在这座城市里做事,对谁也不敢
呻吟着,而它在尖锐地与我作对
我绝望它曾经的短瞬变成了今天的悠长
变成一条隧道或一个贮藏室
取出来已经不可能,公开它
我会成为一个哑巴。冬天的风
和夏天的风不断地从我身体中刮过
我的麻烦是这枚刮不走的针
父亲与草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纸上生活
在纸上挖山,种树,开河流,当建筑师
也陪一些野兽睡觉,当中,还喜欢
看夕阳西沉,怀想谁与谁不在眼前
便又涂改两三字。至此
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跑
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
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
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
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
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
真是命如纸薄,每当我无法无天
像个边远的诸侯,过得真假难辨
便知道,这就叫纸包着火
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
人间旧句
有人用枪顶着我的腰杆,要我俯下身去
辨认出一地鸡毛中的尘与沙
还有更不堪的戏耍
要我使用减法,淘洗出黑炭中
最后的黑。
我记忆里只收藏着几具剔除后的白骨
并交给了大地与墓穴
一只盒子里,还留有
母亲死后被我剪下的一束白发
这些都是人间阴凉的旧句
你们嫌弃我每天说出的话还是没有新意
就是不知道,你们所说的人间
最近又出现了哪些新词?
剑
炉火空茫,他们要我打造出一把
最锋利的剑
其实最好的铁器都不是肉眼能看到的
也不是我的炉火千呼万唤的
一遍又一遍的淬火
好剑是身体里一块最要紧的骨头
具体是哪一块,许多人
一直摸不到
摸不到的一把剑你我很少有机会使用到
你也是铁匠,一生的锻造
花费了最隐忍的心血
万古来我们两手空空,长夜里
这身皮囊即是剑鞘
听到了铮铮作响,坏脾气与心有不甘
火花飞溅,或泪水空流
自言自语:我有千岁忧,却已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