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存伍
父亲坐在方桌前。
右手在一片片地数着药片,左手放在一把老式算盘上。每数出一片药片,左手就在算盘的下面顶上一粒算珠,直到数到第五片,父亲猛然退掉下面的四粒算珠,从上面拉下一粒算珠,因为这一粒算珠,就是代表了“五”的数字。父亲欣然,看上去像一个指挥家,猛然结束了他的一支美妙的曲子的演奏。
赋闲在家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活动外,几乎终日就坐在他那张方桌前,桌面上常摆的是三样物件:茶壶、药片、算盘。茶壶,是生活所需;药片,是病情所需;算盘,是习惯所需。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闲在家中,还有什么大账目,可用算盘计算呢?没有了。可父亲就是喜欢把算盘摆在面前。许多时候,右手在倒茶水,左手就拨得算盘啪啦啪啦响。有时,斜阳照在算盘上,照在他的手上,那种啪啦啪啦的声响,真的有一种阳光爆烈的味道。也许,对于他,这种有点清脆的音响,就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痴心地听着。
算盘,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算盘。算珠和算框,原都是枣红色的,四角用铜片箍住。只是,在时光的锋刃下,现在,已经很是黯然了,看上去,似乎比我年老的父亲还衰老。枣红的颜色,暗淡、剥落,苍苍凉凉的,直透时光的深处。
我总觉得,任何人,恐怕都有一个陷落的过程,陷落在自己所溺爱的事物上。我的父亲,就是把自己陷落在一把算盘上。
父亲是从一所商校毕业的,据说是该校的第一级学生。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与账目的关系,或许也注定了他的命运,必将绑在一把算盘上。
在我读懂父亲之前,有关父亲的一些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比如说,他是全县算账最快、最好的会计;比如说,如果某人自诩他的算盘打得如何好,有人就会提出:“你能和某某(父亲的名字)相比吗?”那个人就只好哑口无言了。父亲当过三十多年的会计,用这把算盘,计算过无数送出的“爱国粮”,计算过大集体时代,许许多多个贫穷的日子,直到最后一次,他用自己的算盘,把土地分给农户,宣告了那个大集体时代的结束。于是,他释然,从会计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却把一把算盘带回了家。
算盘上,有一根转柱是活的,可以抽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转柱抽下,将几粒算珠握在右手里,不断地揉搓着,算珠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时,眼睛会看着,你能看到他眼睛里那种柔软的温情;有时,只是兀自揉搓着,思想仿佛沉浸进一种遥远的思念里,在追怀着一些已逝的风景。我站在旁边,看到他那种专注的近乎痴呆的表情,心中就产生一丝丝的悲凉。那几粒算珠,浸着父亲的体温,滋润着父亲的心情,变得温润而明亮。
一把算盘,竟使我的父亲如此沉陷,沉陷进岁月的光影里。
现在,那把算盘,依旧摆在父亲面前,父亲还会用它计算下去。父亲愈来愈老,他大概,只能用它来拨响生命的减法了。可看上去,父亲很乐意。他这一生,最是深悟了每一粒算珠的分量。他从来没有算错过账,没有给别人少算,更没有给自家多算。
所以,他常常自豪地说:“我的算盘,打出的都是明白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