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芦
96岁的老爹,这辈子最看重的节日就是“五一”劳动节,他经常说,这节那节什么节也赶不上劳动节贵重。因为它是专为劳动人民设立的,一到这个节日,我心里感到特甜蜜、特幸福,就像吃蜂蜜拌糖一个样。
老爹一辈子务农,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小的时候依稀记得,家里在西下洼只有二亩薄地,是一片盐碱地,一到春天白花花地泛着盐花,就像地里铺了一层凉晒的棉絮,一片连着一片,种啥也不长,是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父亲却对这片土地爱惜得不得了。为了压住盐花,他起早贪黑地捡拾粪肥。那时粪肥珍贵,捡粪的人多,老爹把屯子转遍了,也捡不了半筐粪。没办法,每到开春的时候,他挖塘池的淤泥,再拌上草木炭,家里没车也没牛,他就一挑子一挑子地往地里担,一里地的路程,每天都要担上三四十趟。我总看到老爹的额头上泛开出像豆花样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把,依旧像脚下生风似地奔跑着。父亲的辛劳没有白付出,地里的白色盐花减少了,终于黄色的土质越来越多。那一年地里的麦子破天荒地每亩打了160斤,在全屯子窜高冒尖放了大炮杖。老爹高兴地眉眼里都挂着彩,笑得嘴都快裂到耳朵上。
新中国成立后,紧接着进行土地革命,我家分了三亩高岗上的地,还有一头小毛驴,高岗上的地虽然也有盐花,但是轻多了,像是长过痤疮的头皮,只零星的有几块。当父亲听说这块地归他时,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火烧云,激动得每块肉都在颤抖,自然也像爱命似地珍惜这片土地。老爹为了压住盐花,就深翻土地,但家里新分的那头小毛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犁杖。父亲就在犁杖的左右两侧各拴了外套,一边是缠着小脚的母亲,一边就是只有八岁的我。尽管人畜合力,但拉起犁杖来还是很吃力的,因为盐碱地不透水,下过的雨都在地面含着,弄得土地很板结、很坚硬,深翻并非容易。扶犁的父亲只好猛力地推着犁杖,这样犁杖才艰难地前行。大片的春泥像大海的浪花一样向两侧掀翻过去,露出了略显褐色的泥土,父亲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停住犁掬起一把泥土,伸出舌头舔了又舔,我问父亲是啥滋味?父亲砸着嘴说,虽说仍是咸的,但有些甜的味道。父亲说这话时,眉眼里全是笑,好像是被幸福包围似的。
再到后来,农村实行了合作化,乡亲们见父亲憨厚老实又肯干,一致推选他当了生产队长。俗话说:“大小是个头,强起站岗楼。”队长不管咋说,也管着三十多人的劳动力,可以当甩手撑柜的,借着由子不干活。可父亲不是这样,每逢出工的钟声响过,他总是第一个到场,派完工以后,他就跟着社员一起下地,什么活重他干什么活,而且一样拿垅抱趟子,还时常接济那些干活慢的社员。有人说:“你大小也是个干部,指挥指挥就行了,何必跟着大伙一块干。”父亲终是笑哈哈地说:“我是生产队长,不带头参加劳动那怎么中!”父亲当队长28年,年年被选为模范生产队长,还出席过全县的劳模大会。
再到后来,我离开故乡来到黑龙江。二十年前,父亲已经到了人生古来稀的岁月,已经种不了地,生活也有诸多不便,这才搬迁到我居住的城市里来。可没待上半个月,父亲受不了,非要让我给他找块地种。这可难坏了我,当时郊区的角角落落,已被城镇居民的小开荒占得水泄不通,再插进去一锄都很难。父亲却不甘心,天天跑到郊区溜达转悠,目光瞄上了当年侵华日军留下的废弃机场。由于日军投降时炸毁了机场,这里早已是断垣残壁,瓦砾遍地。父亲说这个地方中,上边铺上土照样可以种地。父亲从那一刻开始,饭碗一撂,就往旧机场跑,他先捡净那些砖头瓦块,后又从附近的地里挑来好土垫上,奋斗了一个月,终于平整出有半分面积的土地。父亲捧了一把黑土,用力捏了又捏,呵呵地笑道,这土真好呀,捏一把都冒油。
有了这块再造“土地”,父亲都像年轻了几岁,似乎脸膛也红润起来。那块地离家有四里多,每天刚放亮他便来到这里,先把地一锨一锨翻过来,再用小耙子细细地梳拢,就像给他心爱的毛驴刷毛皮一样用心仔细。春天到了,父亲把各式各样的菜籽种在地里,不几天就钻出柔嫩的绿芽,齐刷刷地排着队,好像一汪碧水,伸叶抖枝地跳着舞蹈。父亲伺弄得越发上心了,浇水、施肥、除草、打杈,一天忙个不停。整个土地弥漫着香甜的气息,也沁醉了父亲的心。父亲对土地是那般的亲近,对劳动是那般的虔诚,就像个孩子满脸洋溢出灿烂的阳光。
这块土地伴随父亲十多年,成为他开心的园地。再到后来,父亲随我来到一个县城,住到中心区的一座楼房,这次彻底割断了他和土地的联系,况且已是八旬出头的老人,我以为他不会再惦记着土地,再掂记着劳动。我却想错了,到县城的第二年,父亲高兴地对我说,有个住户搬走了,把那块地转让给了他,尽管那地只有两铺炕大,但父亲却高兴地眉开眼笑。因为地就在楼下,父亲看作是宝地,每天早晨起来,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半桶水去浇地;深秋的时候,还为菜园架起塑料棚,让那些蔬菜多生长些日子。这块菜地一种就是16年,从80岁开始,一直到今年96岁,都从没停过。五一节前夕,一些花色各异的菜籽又下了地。在父亲看来,劳动的过程随时都有乐趣而生,劳动得到的是希望,得到的是快慰,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那才是世上最美最爽的事情。
劳动节前夕,老爹对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96岁了,还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就是为了寻找生活的乐趣。我虽然不能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大干了,但我还能‘锈花’,给土地‘锈’出一朵鲜艳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