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金林
元宵节也称灯节,每到这一天晚上都要给故去的亲人送上一盏祭灯。我作为姑母的继子,她逝世二十多年来,每逢元宵节都要给她送祭灯,而且按照她生前的意愿,自做的灯盏一年变幻一个样,为得就是让姑母在天堂有个好心情,弥补她一辈子的悲伤。
姑母一生坎坷,人生的不幸和磨难几乎让她占尽了。年轻时,姑母长得秀气漂亮,可是红颜薄命。三岁时父母相继丧命,跟着祖父度日,16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被邻村的土匪头子梁二愣看中,非要娶她作小妾,祖父四处托人求情,送他四亩最肥的田地,才算把事情摆平。祖父感到把如花似玉的姑母放在家里扎眼,翌日便嫁给一个大户人家。没想到姑父是个纨绔子弟,竟丧失伦理,和本家小婶搞到一块,被人捉奸打坏了肾脏。姑母变卖所有土地和牛马也没能挽回姑父一条命。姑母因忙于照料姑父,不到一岁的独生女儿也夭折,从此姑母成了“寡家孤人”,那一年她仅24岁。祖父这才说服父母让我“过继”给姑母。
姑母为照顾年迈的婆母,豆寇年华的她没有再嫁。待婆母去世时,她已经是五十四岁的老人,一个寡妇领着外来孩子过日子,遭受的苦难可想而知,那可以用萝筐来装。一生的苦痛她难以对人倾吐,叙说的对象就只有那片坟茔里的故人。当时我只有八岁,依稀记得,每次姑母到坟头烧完纸,便趴在坟上失声痛哭,声音听上去颤抖成一团,就连鼻子里都带着哭腔,哭声飘散到旷野传得很悠远。我时常见她抓住胸前的衣襟,垂下的头无法支撑起来,浑身冷得打颤发抖,上下牙齿喀噎喀噎地碰响。她嘶哑而沉闷的哭诉,我也听不出什么词句,只看到她双肩剧烈地抖动。直到她哭够了,哭累了,才扯着我的小手回去。这一切成为我童年最悲伤的记忆。
我记忆最为刻骨铭心的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给坟茔送灯。那时姑母一过“破五”就开始张罗送灯,最初送的是萝卜灯,她先选一个又红又大的萝卜,精心的把内瓤剜去,只留下薄薄的外壳,拿到屋外冻一冻,再往内壁撒些水,让它结上一层薄冰,然后做根棉絮捻成的细灯芯,往里注满煤油,这样的灯能点燃一整夜;再接下来送的是用荞面做的祭灯。那时候白面很贵,荞面比较廉价,所以做面灯大多用荞面。荞面做灯可以花样翻新,想做什么形状都可以,姑母做的灯有双鱼型、莲花型、宝塔型、香炉型等样式,做好了还要放到锅里蒸熟,这样坚硬挺实,不易走型,临送灯前拿到屋外先冻上,面灯就不再浸油了。再把蜡油注进去,面灯既能把坟茔照亮又样式好看,姑母连续几年都送这样的面灯;再到后来姑母又做冰灯,做冰灯也不费劲,姑母把一只小铁桶挂在杖子上,每天一清早往水桶内壁旋上一瓢水,水桶内壁就结上了薄冰,由于天天浇水,冰结得又薄又均匀,三四天后水桶内壁就结成厚厚的一层冰,中间却是空的。临送灯之前,姑母将铁桶拿进屋里,小心地放在温水里缓一下,就从里边倒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罩,再稍加整修,便做成了一个冰灯。在坟茔上点燃后,既亮堂又光彩。每当这时,姑母眼里才溢出一汪明晃晃的春水,眉眼里偶然见到难得的笑。
有时我就问姑母,为什么要给亡人送灯呀?她告诉说,人死后到了阴间,那里很暗很冷,常年见不到阳光。亲人得给亡灵送灯。送灯就是送亮儿送温暖,让故人的日子过得透亮开心。以后我时常想起姑母这席话,深感她把元霄送灯看得很重,其实她这一辈子都很爱灯。生前姑母一直住在临近浩良河镇的一个小山村,直到逝世村里也没通上电,她是伴着油灯度过一生的。最初用的煤油灯是用一个墨水瓶,瓶盖上竖插个铁皮卷成的小筒,里边放置用棉花搓成的捻子,煤油灯发出的光亮虽然朦胧模糊,但姑母对那盏灯却爱惜,一到晚间要用针挑好几次灯捻子。后来我到镇里读书,看到学校里用马灯,我从生活费里积攒出两元钱,买回一盏给姑母,把她乐得眉开眼笑。每天晚上她都要用柔软的绒布轻轻地擦拭一遍,有纹印的地方再哈口热气继续擦,整个灯罩一尘不染,透亮透亮的。
自打姑母去世,我就从没忘记给她老人家元宵节送灯,而且还学着她的样子,利用各种制材,自己精心制作萝卜灯、莲花灯、宝塔灯、五彩灯,让她在阴间里尽情享受光明。近几年时兴电子灯,我总是挑选那种样式新颖的灯盏送给姑母,我透过闪烁的灯光,似乎看到姑母在盈盈的笑,整个媚眼里都挂光彩,眼睛里似乎开出一朵花来。
去年元宵节给姑母送灯,我一再嘱咐儿子说,你姑奶这辈子爱灯,今年一定要送个最好看的电子灯,电池也要容量大的,一整宿都不能灭。儿子说你就放心吧,保证让姑奶满意。
姑母的茔地离我居住的县城有一百多公里,下午两点我们就乘自家车上了路,我和老伴,还有儿媳、孙子,正好一车。这次送灯带儿孙来,目的就是为让后辈能接续根脉,待自己不能走动时,好让他们来送灯,以免忘祖。孙子对跑这么远路来送灯,有些不解,说有点小题大做。我说,送灯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千万不可丢呀。再说,你老姑奶这辈子活得不易,我们借送灯前来祭拜她,这是亲情的呼唤,是乡土的眷恋,更是心灵的归宿,做人不能忘祖,要得记住乡愁。今后你也应隔个三年五载前来看她一趟,给老姑奶送盏灯,填填坟。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记下了爷爷,你就放心吧。我们说着唠着,车已经到了埋葬姑母的山坡,老远就看到白色的墓碑耸立在那里,夕阳惨淡的光线照着坟土,显出一种凄凉的银白。坟旁歪脖子榆树上落着一只乌鸦,呱呱地嘶鸣着,给人一种阴气密布的感觉。那一刻,我的心凉透了,就像这冬日的寒气一样,她老人家生前孤独,死后依然幽寂,我禁不住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后悔自己没有经常来看看她。说着我们把带来的炉灰、泥土撒在坟上,算是填了坟;接着又把坟墓四周的枯枝败蔓作了清理,整个坟地这才显得开阔清亮起来。最后把那盏电子灯扭亮,顿时坟茔显得异彩纷呈。待我们下山往回走的时候,再回头望那片坟茔,只见山地里人影绰绰,灯火点点;空中爆竹声声,礼花朵朵,空旷寂静的原野显得那般的热闹,无数祭奠先人的灯光,编织成一个又一个花环,照亮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