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明

　　故乡的夏天，是美丽的。那夏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热情奔放，五彩缤纷。小的时候，我们都盼着夏天的到来，渴望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迎着阳光，闻着青草淡淡的芳香，痛痛快快地淋一场暖雨。

　　夏天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季节，阳光强烈，雨水充沛，草木葳蕤，那一片翠绿泼满山坡，成群的蜻蜓蝴蝶在绿丛中飞舞，鸟儿欢快的在树林里穿梭，知了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尤其是夏天的雨，像个顽皮的孩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过，我喜欢。是的，故乡的夏天有我童年的足迹，有我成长的气息，有令我心灵宁静的箜音，有让我难以忘怀的珍贵记忆。

　　在我的记忆当中，夏天总是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我猜想，就是因为春天绽放的太烂漫，累得打盹了，让夏天钻了空子。那落红还没有完全化作春泥，奶奶家门前那棵石榴已有了笑意，接踵而来的是一声久违了的蝉鸣，它告诉我们夏天来了。

　　我最喜欢初夏的季节。初夏里，空气里暖洋洋的，清风拂面，丝丝凉爽，满山满坡绿树婆娑，草木葱茏，它们热情地吸纳着炽热的阳光，浓浓地展现着山野的生机。等到一阵急雨掠过，草丛里散发出醉人的芬芳，让人神清气爽，我喜欢这种清清甜甜的味道。这时，你蹲在草丛中，能够听到草儿生长窜杆的声音，让人觉得静美而动情。

　　初夏凉风习习，登上我家门前的寨子崖，不仅把我的小山村一览无遗，还能观赏到远山的树远方的绿，心里好惬意哟。下山时，还不忘寻寻觅觅，好奇地爬上树梢，看看我早就耗下的那个鸟窝。爷爷告诉我，那蛇能上树，而且有个窟窿眼就会往里钻，上树捣鸟窝时，一定要把嘴闭紧了。讨厌的蛇！本来看看我的鸟窝是件让人兴奋的事，结果弄得我好害怕，不得不找块破布衬，先把嘴堵起来。不过，爬上树去，看到我的小鸟都拱出了蛋壳，毛茸茸地相拥在一起，低吟待哺的可爱样子，我还是很开心的。晚上睡觉，都会梦见我那一窝小鸟。

　　初夏的晴空是灿烂的，天是那样的湛蓝，日光虽然强烈但不烤人。不过，天气说变就变。伴随着阵阵雷鸣，一阵潲雨飘过山坡，大地的绿茵兴奋了，吹奏着悠扬缠绵的迎宾曲，鸟儿飞回了窝，在树儿温柔的怀抱里睡了。我们这些山里孩子是不会睡的。个个披着蓑衣和雨布，跑到山坡上淋雨、听雨、赏雨，那雨中的笑声酣畅淋漓。如果，心里有什么委曲，就尽情地哭吧，泪水和着雨水涓涓流淌，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着。雨过天晴后，阳光熹微，云雾含羞，美丽的彩虹缓缓升起，在天地间架起一座五彩斑斓的桥梁，把我的小山村装扮的妖娆绚烂。这时，你还有心情哭吗？肚子里全是笑，满脸上都是喜。

　　天晴后，我们就会跟在大哥哥大姐姐身后，迎着绚丽的彩虹，往山顶上跑，往我家的南梁上跑，去赴一场捕捉山山牛的盛宴。那山山牛飞的不高，我们用带叶子的树条抽打，有时也会用“席夹子”往下扑，每捉住一个就高兴得大喊大叫。山山牛是我们老家特有的可食性昆虫，炒辣椒特别好吃。但是，我们捕捉山山牛的乐趣，远远胜过食用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在山坡上捕捉山山牛，能够让我们随心所欲地放飞心情，放飞梦想，放飞希望。

　　我们家吃水的那个山泉旁边，有一块不大的池塘，是我父亲挖的，种了一池的荷。初夏的池塘里，荷花告别了圆润的苞蕾，绽放出清丽的笑靥。在轻风细雨微微吹拂中，那荷花舞动着叠翠的裙摆，婷婷的妩媚着矜持的身姿，恰如婉约曼妙的女子，在那里含羞吟诗，向人展示着旖旎温婉的风情。好一幅“荷香浓浓，一汪深情染红尘；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的生动画面啊。

　　那时，我经常坐在池塘边赏荷花，看着池塘里漫游的小水马，把池塘的水泛起轻轻的涟漪。不时听到几声轻微的蛙鸣，偶尔会有青蛙蹦出水面，跳到青翠的荷叶上，吐着舌头，和人对眼睛。只见那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滚滚欲滴，美丽如画。可惜呀，那时候我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的话，我一定会留下那美妙的瞬间。

　　那雨说来就来，这时你会看到那高高的山冈上，有一个老人披着蓑衣，风雨无阻地在那里放牧牛羊，那就是我的爷爷。他是生产队里的牛倌羊倌，放牛放羊就是他的生活，看山护坡就是他的职责。偶尔，会听到爷爷喊我的声音，我就知道爷爷又给我弄到好东西了，不是一只小鸟，就是一把酸枣，有时还是一串我喜欢吃的“拖拉盘”。“拖拉盘”大都生长在地堰里、陡坡上，结出的果实是粒状红色的，酸甜可口，非常好吃。爷爷发现“拖拉盘”都是用草盖一盖，直到成熟了才摘回来给我吃。那时，我喜欢跟着爷爷去放牛放羊，不仅仅因为开心好玩，还因为能够经常吃到“拖拉盘”。吃“拖拉盘”的那种感觉，甜蜜了我的童年，至今都让我难以忘怀。

　　初夏的黄昏，远山含黛，晚霞绚烂，雾霭轻柔，炊烟袅袅。知了一阵一阵的歌声，伴着小溪幽静美妙的音符轻弹，隐隐约约看见那山上的放牛娃，悠哉悠哉地骑在牛背上面，吹出悠扬的笛声，缓缓地走下山坡。那情景，好美妙呀。

　　夜幕慢慢降临了，柔白娇媚的月亮徐徐升起，泻下千丝万缕的银辉，让郁郁葱葱的大地迷蒙透亮。星星眨着惺忪的眼睛，时而闪亮，时而朦胧，把广袤的苍穹点缀的浩渺而深邃。萤火虫漫舞在空中，在树梢上房檐上闪闪发光，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并不像大人一样安分守己的在夏夜里纳凉，而是借着明净的月光，做着老鹰叼小鸡的游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逊色了星星和流萤。

　　夏天是多姿多彩的，初夏是令人向往的，但盛夏却是难捱的。那太阳几乎天天肆意横行，一大早它就起身了，晚上月亮都出来了，它还迟迟不肯“下班”，好勤劳哟。太阳几乎把大地烤焦了，我估计划根火柴，就能把那树叶和草丛点着。

　　在我的记忆里，我不喜欢盛夏，不仅仅是因为难耐的炎热，还因为伴随我的成长，那酷热的夏天，让我沉默，让我寂寞，让我忧伤，让我难过。

　　盛夏里，正是长庄稼的黄金时节，也是地里长草最多最快的时候。每逢夏季，全村老少都会到地里锄草，一锄就是一天。“刻毒”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空气又热又闷，令人口焦舌燥，头昏眼花。炎热的天气，让人的脾气都变得古怪了。

　　夏天里，我经常帮着父亲母亲到坡里锄地。我的皮肤不禁晒，每次都被晒得像牛犊子一样，浑身像水里捞的，一个夏天下来，上身和脸蛋都会晒爆一层皮。父亲母亲看着心疼，就不再让我去锄地了，但我闲在家里心中不落忍，还是要到坡里帮着父母锄地。不仅如此，有时我们家的地瓜花生地锄完了，我还会主动帮着徐光德表爷爷家锄地，累得满头大汗，小脸晒得又红又黑。把徐光德表爷爷一家感动的逢人就夸我，至今他们还念念不忘。

　　炎热的夏天，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我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但思考归思考，寂寞归寂寞，学还得好好上，农活还要不断地干。有时，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那流淌了千年的山泉里，打桶凉水从头上往下浇，有时也偷偷地到水库里游个泳洗个澡。我们村有一个水库，但我怕被父亲抓住，基本上不敢去游。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个“果子湾”水库，我们则经常去野浴。我水性不好，只会“狗刨儿”，每次下水都特别害怕。到现在为止，我的游泳水平就是个“狗刨儿”。偷偷野浴的经历，也许是我叛逆的开始。

　　夏天，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上山撸槐叶喂兔子。每次我都是挎个提篮或者背个花篓，到山上去撸槐叶，但很害怕碰到毛毛虫，当然更害怕碰到蛇。每次撸槐叶，我都慌慌张张，心惊胆颤，戴着个羊皮手套，连叶带槐刺一起撸下来，差不多了就拔腿往家里蹽。有一次，不小心摔倒了，碰到了刺槐上，菠萝盖上扎进了一根槐树刺，鲜血直流。至今这根槐刺还残留在我的身体里，也成为我一抹难忘的记忆。

　　夏天越是炎热，那蝉鸣就越急越密，“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这时候是抓知了的最好时机。每当烈日炎炎的中午，我就从家里取把麦子，放在嘴里不停地嚼，嚼成粘粘的面筋，用一枝长篙在细头上绑一根腊条，然后把面筋缠在腊条梢上，一树一树地粘知了。那时候，堂弟传法经常跟着我粘知了。我在树底下慢慢把长篙举起，悄悄地向树上的知了靠近，迅速准确地粘上去。当粘住知了的翅膀，它就会不停地挣扎鸣叫，我就把长篙的细头甩给传法，他会把知了摘下来，装进布兜子里。一上午，我们会粘住半兜子知了，回到家里和辣椒放在一起剁碎，然后在锅里煎熟，就是一道鲜嫩可口的美味。

　　有时，我也和二妹传红一起粘知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河沟里的柳树上粘知了，每粘住一只，传红就高兴地拍着小手又蹦又跳。有几只知了在高处够不着，我就和传红踩在河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轻轻地把长篙举起，还没够到知了呢，那块大石头就被踩翻了，我和传红都翻进了河沟里。好险啊，我俩差点被大石头砸在底下。传红吓得哇哇大哭,我把她扶起来，用手把她脸上的泥巴擦干净，看着她没事了我才放心。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右胳膊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流在胳膊上又流到地上，传红看见了血又吓哭了。我俩赶紧往家跑，回家让母亲包扎，母亲边包扎边心疼地掉眼泪。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粘过知了。我的右臂上至今还留着一道疤痕，这道疤痕让我把年少时的快乐和迷茫记得无比清晰，这道疤痕也成为我永远的忧伤。

　　1977年的夏天，天气特别干特别热。这个夏天，对我来说，对我们家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我那个曾和我一起粘过知了的二妹传红，在这个知了满山叫的夏天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告别了她无比留恋的亲人，告别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看的美丽世界。这一年，她才9岁啊，正值花季少年。

　　传红妹妹，特别漂亮，特别懂事，特别勤快，她经常陪着奶奶到坡里拾柴火，到菜园子里浇水。就是因为照看最小的妹妹传君，她9岁了还没有上学。不幸的是，她得了“败血病”，我的父亲母亲想尽千方百计来挽救传红的生命，我的奶奶爷爷变卖了全部的家当为传红治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一家人就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在那个贫困的年代里，父亲母亲有多难，奶奶爷爷有多难，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个夏天，我把准备给传红上学的书包和课本，放在了她的床头。她经常用手摸一摸书包，翻一翻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书本。看到书包她嘴角上就会露出微笑，可有病的妹妹，微笑的时候嘴角都是歪的。看着她有病的样子，我心里好心酸好难受。可惜啊，老天爷没有可怜我们，没有可怜传红妹妹。1977年农历六月三十晚上，这是一个残夏的夜晚，经过一夏天病痛折磨的传红妹妹，瘦的皮包骨头，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始终在看着我们大家，好像在说，其实我不想走，我想长大，我想上学。可怜我的母亲呀，眼睁睁地看着失去自己的骨肉，她的心疼碎了，眼泪流干了，那个夜晚她昏过去好几次。我的奶奶边哭边小声呼唤着“可怜的红”，用她那双长满老茧且颤抖的手，为传红闭上了那双留恋而美丽的眼睛，给她穿上了她喜爱的花衣裳。

　　我的父亲伤心难过到了极点，欲哭无泪。他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找人把天井里的一棵梧桐树伐倒，为传红妹妹打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我的爷爷在“陈家旺”为传红妹妹找了一块墓地。从此，传红妹妹就永远的长眠在了那里。掩埋传红妹妹的那一天，我跟着大伙一起去了“陈家旺”。我在路上一路回忆妹妹的身影，回忆妹妹点点滴滴的往事，她是那么听话，那么懂事，那么勤快，那么可爱，怎么会这么可怜呢。我心里想不通啊，我一路走一路哭，因为我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妹妹了。在掩埋她的时候，我心里剜心的难受，可就是流不出眼泪，可能泪水真的流干了。我看着妹妹小小的坟墓，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亲爱的妹妹，你就在这里好好安息吧，我会经常想你的。我会替你孝敬奶奶爷爷，孝敬父亲母亲，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姐姐和妹妹，你就放心吧！

　　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乡愁难收，初心依旧。故乡的夏天，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难忘的记忆，让我感到寂寞而美丽。那些汗水和泪水，那些忧伤和痛苦，让我深深地记住了故乡美丽的夏日，多情的蓝天，甘甜的山泉，清澈的小溪，隽美的山野。我热爱故乡的夏天夏日，我喜欢故乡的山坡山水，我留恋故乡的风景风情，我铭记故乡的亲人亲情，因为她会让我变得更宽容更虔诚、更淡泊更从容、更质朴更纯粹、更善良更慈悲。

　　(2016年12月1日·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