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下岗以后,开了个小夜摊,卖些瓜子、花生、核桃、榛子之类的干果。这类地摊白天不让摆,傍晚4点以后才允许出。夏天好些,冬天到这个时刻就已经黑透了,女儿只好在摊前挂起一盏马灯,灯光太暗淡,远远看去就像个萤火虫,散淡的灯光在茫茫夜海里飘忽不定,给人一种惨然的感觉。
我晚间没事,时常跑去帮助女儿打点生意。主要是为她推推车子,再帮着撑起摊子。女儿的地摊摆在一条巷道上,身后是栋六层住宅楼,只不过那是楼的后身,虽然有阳台,但家家户户轻意不开灯,楼下仍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想找家住户拉盏电灯,按月付给人家电费,楼主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啥也不干。女儿对我说,快别费那些口舌了,那不是钱的事,天天扯线拉灯也是很麻烦的事,谁也不愿讨那份闹心!女儿说这话时是一种苦涩的口吻,我听了也是鼻子一酸,心头像有块石头压着。
地摊支起以后,落日前的一段时间,生意还算好做,有夕阳的余辉照着,身后住宅楼阳台上的玻璃吸收了充足的光亮,把摊床反射得一片光辉。这时摊床前人来熙往,女儿忙得手忙脚乱,顾不得同我搭讪一句话。我看到女儿脸上有种光彩在流淌,就像天空中那汪蓝色的汁液在微微轻漾。那一刻我是多么盼望,落日的余晖停滞下来,再多给女儿一点光亮让生意充盈起来。
但这仅是一种奢望,很快就化为泡影。春日的夕阳就像一个匆忙的过客,又像一个吝啬鬼,光亮一点也不愿多施舍给人们,还没到五点钟,就急着收掇自己的光线,像偶然而来的花絮轻轻地飘动,又缓缓地掠过。这时楼顶的天空瞬间被住宅楼的轮廓切割成小块块,楼房、大街、道路开始变得黯淡起来,犹如被阳光晒得发黑的皮肤。
灰色的天幕渐渐拉上,落日像一枚硬币被地平线收进了口袋,云彩也紧跟着变成了灰色,天空在颤动中变得模糊,只有星光投下来的光线像撕扯的碎片撒落在地上。女儿的摊床逐渐消隐在夜幕里,变得萧穆冷落起来,在无边的静默里,成为一个隐秘的无奈的存在。
也正是在这一刻,我听到头顶二楼的阳台上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随即阳台上那盏亮了。我定眼看那盏灯,是一只白炽灯泡,电灯的光线十分耀眼,在暮色的夜空里,像突然冒出一株白花怒放的大梨树,闪烁的灯光像清澈的春水漫洒在女儿的摊床上,我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再看女儿的脸上开始泛出温暖的白光,整个身子也被暖暖的光线包裹了。
女儿的摊床顿时热闹起来,顾客像川流不息的过江鲫鱼,走了一拨又来了一群。我多么渴望那盏灯不关啊,一直亮下去,陪伴女儿到收摊。那天晚上,也不知房主忘记了关灯,还是看透了我们的心思,阳台上那盏灯真的一直没关,一直静静地亮着,流淌着温暖而明亮的光。
第二天傍晚,我依旧帮助女儿打理摊位。当时刚到早春,虽然天黑的时间晚了不少,但一到5点就黑下来,夜色变得苍白而发灰,暗影也跟着扩散开了,这时我们听得清楚,二楼阳台又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脚步声一停,那盏灯“啪”地一声就亮了,随之又是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离开了阳台。我和女儿顿时悟透,昨晚二楼阳台的灯一直亮着,绝不是房主忘记关灯,而是有意而为之。那一刻,我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一种从没有的酸楚掠过心头,禁不住顿时涌起一股暖流,鼻子酸酸的,眼里似乎也感觉噙满了泪水,有颗老泪从脸上簌簌地滚落下来。我知道这盏灯光拨动了我心中久违的感动。
我问女儿二楼的房主是什么人,你见过?女儿说,以前的主人我见过,是一对年轻人,前两天他们曾收拾过东西,想必已经搬家了。二楼这个主人好像是新搬来的,从脚步声上听,可能还是一个老妇人。女儿猜得不错,那的确是一位老妇人,我和女儿说话的当儿,老妇人到过阳台一次,借着灯光,我看到她满头的白发,不过已经很稀疏,脸色有些苍黄,布满深深的皱纹,就像一张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不过那个身影一晃就进屋去了。
那天晚上,女儿的生意特别好,一直到深夜11点才收摊。我们刚收完摊,推车还没走出百步,二楼阳台上那盏灯也跟着关闭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天天如此,天一擦黑,二楼阳台的灯就打开,一直亮到我们收摊,开灯应时,闭灯也及时。我心里明镜似的,老人一直关注着女儿的摊床,完全是有意给我们亮灯。
我们的心一直盛满感动,都不知道怎么感谢那位老妇人。这一天女儿买了一盒碧螺春茶,想送给老妇人表示谢意。到仲春时节,天已经转暖了,再看到老妇人到阳台开灯时,女儿便喊住了老人。老人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满脸现出一片慈祥:“姑娘,有事?”女儿充满感激地说:“大娘,多亏您阳台的灯光,让我的生意好了许多,真不知道咋感谢您老人家!”女儿说着,忙把茶叶和已经装好的干果拎在手里,又说,“烦您老打开房门,让我表示一点心意。”老妇人笑了:“姑娘你多心了,我这灯不是特意为你开的,我年纪大了,那是为了自己亮堂,走路不闪脚。”说着,缩回身子,关上了窗户。女儿绕到楼前,按了好几遍门铃,人家也没开门。
我抬头又看了一眼二楼阳台上那盏灯光,就像温润的水泼洒下来。我感到这“善灯”就像这灯光一样,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流淌,清澈透明,至柔无形,无声无息地渗透到生活的缝隙里。有人感叹,在浮华喧嚣的城市里,欲望正在膨胀为一种强大的浊流,冲击着每家的门户和每人的心扉。面对这种现实,许多人看见了,也感觉到了,但又仅是一种叹息,仅是一种哀怨。如果我们人人都像老妇人一样,把那一缕光亮送给需要帮助的人,我们这个世风一定会悄悄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