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一场风雪不期而遇。
没有悲喜。只是心底里有一丝怨,一丝怨而已。
感觉,这不止不休的风雪,隔断了阴阳。本来,一周前就想好,清明,一定要去乡下墓地,看一看父母。
我二十二岁时母亲去世,二十五岁时父亲长辞。
有些话,有些事,明知道他们早已长眠地下,可还是固执地想同他们说一说。
或许,父母是能听见的。二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我心里,从未远离。
没见过母亲年轻的样子。可家里珍藏的丝绸旗袍,考究的样式,艳丽的色彩,一定见识过母亲曾经的妩媚。
母亲任凤云,如凤翥云天般优雅。即便在乡野,在那极贫年代,她又因眼疾失明,但那份难寻的优雅与从容仍在。
粗布的对襟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用木梳蘸清水,也能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脑后一个不大不小的发髻,显出些许古典的美。
我开口学话,基本上是两类内容:首先是背下来家庭住址,母亲总怕淘气的老儿子走丢,一遍遍地背“黑龙江省望奎县卫星公社水三大队四小队张凤山屯”。这好处是,我从来不怕走丢,童年伙伴和泥土作伴,做泥弹,打飞鸟时,我可能正在距家二十里外的县城电影院里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呢。或许,正在新华书店里买小人儿书呢。总之,不怕丢。走失了,母亲教我的东西一背,警察叔叔保准给我送回家。
背诵的另一类,则是唐诗宋词。因母亲喜欢,她手绣的柜帘上就有唐诗,是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记得最真的,最铭心刻骨的,该算母亲教我背诵宋朝哲学家、诗人邵雍的数字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易学大师的作品,简约之间多少禅意啊。
感谢母亲,叫我先知先觉。以至后来,每逢开学新的语文书发下来,我都急不可耐地打开书,把头埋进去,狠狠地嗅一会儿书香。然后,翻到目录,看载有哪几首诗词,可往往是课本上有的,我早已倒背如流了。
后来,我走上职业新闻记者的道路,经常探索诗化写作,受邀去绥化学院讲新闻写作,我同那些九零后的大学生们探讨“新闻与文学的嫁接”。
父亲,丛桂森。本为木匠,可偏好说书讲古,把那“三国”、“水浒”等演说得风云激荡,俨然是张凤山屯的说书家。前街后巷,左邻右舍的人们经常来到我家,围坐在火热的炕头上,听几段书,什么“诸葛亮借东风火烧赤壁”,什么“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什么“岳飞屈死风波亭”……
父亲灌输给我最多的,是唐诗、对联、书法。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印象最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至于对联、书法,我接触颇早,只是辜负了父亲,没有成材。
写毛笔字,是因给乡亲们写春联、对联记住一些,也不足为奇了。
除了给老乡们写些“家中常有千年米,囤内永存万石粮”,“父子协力山成玉,兄弟同心土变金”外,记忆中,认为最风雅的一副对联则是“松影入池鱼上树,柳荫铺地马登枝”了。
物换星移。已无从忆起,那经老父口授,乳名丛艳秋的孩子落墨成章的、风雅至极的红纸对联,曾在谁家的墙上飘香了……
念大学的女儿,撒娇地枕着我的腿,嘴里念念有词,若春燕呢喃。
没听进女儿的话。眼望窗外,风雪迷蒙。我想,不去坟上了,今晚就在“双龙城”的某个十字路口,遥寄哀思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纷纷扬扬的雪花,是泪雨的前世,她们往生之时,便是特为人间订制的一场滂沱的相思雨啊!
我知道,天上人间,思念不老。
这一场雨雪过后,人世间,草会更鲜,花会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