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晚上,给去世的先祖和亲人送上一盏祭灯,这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大年一过,元宵节又临近,我突然记起去年给姑母送灯的情景,无限的感慨涌上心头。
姑母一生坎坷,人生的不幸和磨难几乎让她占尽了。年轻时,姑母长得秀气漂亮,可是红颜薄命。她三岁丧母,跟着祖父度日,16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被邻村的土匪头子梁二愣看中,非要娶她作小妾,祖父四处托人求情,梁二愣仍不依不饶,最终无奈地把4亩最肥的田地奉送,才算把事情摆平。如花似玉的姑母放在家里扎眼,17岁便嫁给一个大户人家。没想到姑父是个纨绔之弟,竟丧失伦理,和本家小婶搞到一块,被人捉奸打坏了肾脏。姑母变卖了所有土地和牛马也没能挽回姑父一条命,他父母因悲痛至极,先后毙命。因姑母忙于照料一家子病人,不到一岁的独生女儿也夭折,从此姑母成了“寡家孤人”,那一年她仅24岁。祖父见姑母孤独一人,这才说服父母让我“过继”给姑母,她也成了我地地道道的祖人。
也可能是姑母遭受的打击太大,本置豆寇年华的她,终生都没再嫁,所受得苦遭得罪可以用萝筐装。这些苦痛她难以对人倾吐,叙说的对象就只有那片坟茔里的故人。当时我只有7岁,依稀记得,每次姑母到坟头烧完纸,便趴在坟上失声痛哭,声音听上去颤抖成一团,就连鼻子里都带着哭腔,哭声飘散到旷野传得悠远。我时常见她抓住胸前的衣襟,垂下的头无法支撑起来,浑身冷得打颤发抖,上下牙齿喀噎喀噎地碰响。她嘶哑而沉闷的哭诉,我也听不出什么词句,看到的只有双肩剧烈的抖动。直到她哭够了,哭累了,才扯着我的小手回去。这一切成为我童年最悲伤的记忆。
我记忆最为刻骨铭心的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给坟茔送灯。那时姑母一过“破五”就开始张罗送灯,最初她送的是萝卜灯,她先选一个又红又大的萝卜,精心地把内瓤剜去,只留下薄薄的外壳,再拿到屋外冻一冻,往内壁里撒些水,让它结上一层薄冰,然后再做根棉絮捻成的灯芯,往里注满煤油,由于煤芯细,用油少,所以那油能点燃一整夜;再接下来送的是用荞面做的祭灯。那时候白面很贵,而荞面却比较廉价,所以做面灯大多用荞面。荞面做灯可以花样翻新,想做什么形状都可以,姑母做的灯有双鱼型、莲花型、宝塔型、香炉型等样式,做好了还要放到锅里蒸熟,这样坚硬挺实,不易走型,临送灯前拿到屋外先冻上,面灯就不再浸油了。再把蜡油或煤油注进去,这样的面灯既能把坟茔照亮又样式好看,姑母连续几年都送这样的面灯;再到后来姑母又做冰灯送坟茔。做冰灯也不费劲,姑母把一只小铁桶挂在障子上,每天一清早往水桶内壁注上一瓢水,水桶内壁就结上了薄冰,由于天天浇水,冰结得又薄又均匀,三四天后水桶内壁上就结成厚厚的一层冰,中间却是空的。临送灯之前,姑母将铁桶拿进屋里,小心地放在温水里缓一下,就从里边倒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罩,再稍加整修,便做成了一个冰灯。在坟茔上点燃后,既亮堂又光彩。每当这时,姑母眼里才溢出一汪明晃晃的春水,眉眼里偶然见到的难得的笑。
有时我就问姑母,为什么要给亡人送灯呀?她告诉我说,人死了,就到了阴间,那里很暗很冷,常年见不到阳光。亲人得给亡灵送灯。送灯就是送亮儿送温暖,让他们的日子过得透亮开心。有时候姑母也说,好让他们借着亮光抓虱子。小时候伸手往衣服里一摸,就能抓出只虱子,老头老太怕虱子跑了,往嘴里一扔,“喀嘣”一声就灭掉了。每到晚上睡觉前,大人孩子抓虱子成为乡下一景,尽管这样虱子仍也整不败,依然很邪乎。所以乡下人把抓虱子视为大事,连元宵节送灯也是为了让先人借亮抓虱子,这也在情理之中。
姑母送灯也爱灯。姑母生前一直住在临近浩良河镇的一个小山村,直到她去世村里也没通上电,她是伴着油灯度过一生的。最初用的煤油灯做工简单,就是用一个墨水瓶,瓶盖上竖插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小筒,里边放置用棉花搓成的捻子,煤油灯发出的光亮朦胧模糊,看书写字得凑到灯下,时间一长鼻孔被油烟熏得黑乎一片,流出的鼻涕也变了颜色。姑母对那盏灯却爱惜,一到晚间要用针挑好几次灯捻子。后来我到镇里读书,看到班主任老师桌上摆着一盏罩子灯,灯罩和灯体都是用玻璃做的,圆鼓鼓的灯体里横卧着灯捻,外边有个扭可以控制灯的明暗。扣在上面的灯罩上下细,中间鼓,上边一截细长,油烟顺着灯罩袅袅的缭绕上升,既明亮又干净。我买回一只给姑母,把她乐得眉开眼笑。每天晚上她都要用柔软的绒布轻轻地擦拭一遍,有纹印的地方她哈口热气再继续擦,整个灯罩一尘不染,透亮透亮的。这盏罩子灯一用就是20年,从没用上过电灯。
去年元宵节给姑母送灯,我一再嘱咐儿子说,你姑奶这辈子爱灯,而且没用过电灯,一定要送个最好看的电子灯,电池也要容量大的,一整宿都不能灭。儿子说你就放心吧,保证让姑奶满意。
姑母的茔地离我居住的县城有一百多公里,下午两点我们就乘自家车上了路,我和老伴,还有儿媳、孙子,由儿子驾驶,正好一车。这次送灯带儿孙来,为的就是让后辈能接续根脉,待自己不能走动时,好让他们来送灯,以免忘祖。由于是新修的水泥路面,又拓宽成上下道,能跑出清晰的车噪,我们的心情也特爽,一家人不免在车里闲聊起来。孙子是高中生,他对跑这么远来送祭灯,有些不解,爷爷呀,我看你有点小题大做,咱跑这么远的路就图来送盏灯?我先给孙子讲了送灯的来历,说那是明朝皇帝朱元璋登基之后,却找不到父母坟墓的下落,心里很是纠结。军师刘伯温就给他出主意说,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没人敢接受你的跪拜。能接受跪拜的只有你的亲生父母。你命人在每个坟前插上蜡烛,能经你跪拜而烛不灭的坟墓定是你父母。朱元璋依此而行,果然很快找到父母的坟墓。从此送灯的习俗也流传下来。我讲完这个典故,又说,送灯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千万不可丢呀。再说,你老姑奶这辈子活得不易,这次借送灯前来祭拜她,这是亲情的呼唤,是乡土的眷恋,更是心灵的归宿,做人不能忘祖,得记住乡愁,今后你也要隔个三年五载前来看她一趟,给老姑奶送盏灯,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爷爷,你就放心吧。
我们说着唠着,车已经到了埋葬姑母的山坡,离老远就看到有座白色的墓碑耸立在那里,夕阳惨淡的光线照着坟土,显出一种凄凉的银白。坟旁歪脖子榆树上,落着一只戗毛戗刺的乌鸦,呱呱地嘶鸣着,给人一种阴气密布的感觉。那一刻,我的心凉透了,就像这冬日的寒气一样,她老人家生前孤独,死后依然幽寂,我禁不住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后悔自己没有经常来看她,让她形单影只地孤守在这里。说着我们把带来的炉灰、泥土撒在坟上,算是为老人家添了坟;接着又把坟墓四周的枯枝败蔓作了清理,整个坟地这才显得开阔清亮起来;再接下来把厚厚的冥币压在坟头。直到此时,坟场才有了盎然生机的氤氲。我们摆上水果、糕点和各种肉食,又酌了满满一杯酒,最终把那盏电子灯扭亮,顿时坟茔亮堂起来。
待我们下山往回走的时候,再回头望那片坟茔,只见地上人影绰绰,灯火点点;空中爆竹声声,礼花朵朵,空旷寂静的原野是那般的热闹,无数盏祭奠先人的灯光,编织成一个又一个花环,活跃闪亮在茔地。有这片灯光在,古老风俗就会源远流长,汩汩不断地流出和谐祥和……